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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第1页)

杜晏华将腿架到描金脚蹬上,看着手上的死皮,忽然叫了一声:“上茶。”一个看着笨头笨脑的青衫书童,拎了一壶碧螺春进来,低着头续上茶杯。他也不饮,眼光看着别处,含笑道:“怎么,你对我罪行的细节,忽然关注起来了?”柳盈心里火星子噌噌直冒,抓起一个翠玉杯,啪的在墙上掷得粉碎。才一出手,连她自己都呆了一呆。怎么她总没法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

为了掩饰心虚和愧疚,她挤出一丝冷笑,用结成寒冰的声音道:“怎么,不可以么?你就把我当成阎王老子,坦白从宽,兴许还能在阴司少受几千年的磨碓,哈哈。”她一边说着刻毒话,一边打心眼儿里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噤了声,忽然用很复杂的表情盯着柳盈,一瞬不瞬,倒像是看一件拍卖的藏品。不知他得出了什么结论,一口饮干茶水,断然道:“没错。”“什么?”柳盈不可置信,喃喃念着,不放心般又追问道:“你是说,她当真在孙汝元死后,自尽而死?无人逼迫?”杜晏华已经起身,振振袖子,洒落地走出门外,余音犹在她耳际盘旋:“你若不信,何苦来问我?”

柳盈也说不清听到他的亲口否定,心中是悲是喜。喜的是舅舅果非歹人,悲的是陶金美盛年殂落,就如一朵娇美的花儿,正在极盛的花期,忽然零落了。虽则守节而死,令人钦佩,可她这辈子毕竟没享过什么温情,纵有死后哀荣,也终觉枉然。想到这里,柳盈后悔当日待她时没有摆出十二万分的耐心,若能重来,她不会再执着一些世俗的条框来违逆她的意愿,只可惜为时已晚。

就在这时,又有个青衣大帽的管家一路嚷进了院子里,拦住杜晏华说了什么。就看他面色一变,好似嗅到血腥味的豹子,蓦地折转脚步,竟然回进屋里。他手上举着一张刑部的公单,笑得不怀好意:“我忘了告诉你,你有个熟人也在这里,想见见他么?”柳盈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本能告诉她绝不是好事,刚要厌恶地拒绝,就看他拍一拍手,便有两个家人拖着一物,走到院中。仔细看去,她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个包袱一样的东西,竟是久已不见的田承志,那身华贵的衣饰早就被扒去了,套着一件泥灰色的梭子布,在经过八棱石幢时,死命地拖住了不撒手。他看到站在廊上的柳盈,抹掉糊住口鼻的涕泪,大声道:“七娘,救命!救命啊!”柳盈脑子嗡得一响,再不复方才的镇定,慌乱地看向杜晏华,问道:“他犯了什么罪,你怎么敢动用私刑?”

“是不是私刑,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他把那张盖着红戳的公单递给她,柳盈一目十行地扫过,身上竟出了一层冷汗。原来是他指派一个家人,状告田承志窃取朝廷机密,高价售出,置皇上于被动云云。柳盈几乎不敢相信,田承志再拎不清,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向太岁头上动土。只除了是杜晏华姑息养奸,在他犯下小过时不加惩治,放纵他盗心日涨,贪念不可遏制,这时方才一击致命。她想着手心就开始冒汗,仿佛和他对面而立都感到一股冷气,像是踩到了伏在草里的蛇。

“老爷,刑部的差人来了。”管家领来了两位身着公服的刽子手,黑衣上穿着红色的裲裆,头戴平巾帻,腰间挂着水火棍。他们先上前行礼,然后当着众人宣读了罪状,才从杂役手里接过枣木刑杖,一把拖翻了田承志,褪下裤儿,棍棒雨点样落下。只听他破锣嗓子杀猪般的嚎唤,不一会儿就晕了。杜晏华点头示意,便有家人提着一桶水近前,远远的将他泼醒了。刑部的师爷最会看脸色,指挥下人拖出两把官帽椅,放在檐下稍远一些的地方,哈着腰道:“大人,这狗奴才一时半刻断不了根,您老和夫人坐远一些,省得被脏血溅上了身。”“好啊。”杜晏华眯眯笑着,像一只赤毛水滑的狐貍,依言坐在椅中,喝着新贡的雀舌茶,看看场上血肉模糊的场面,微微一笑。

人人心里都有数,那两个公人的棍子若真有看上去那么重,也不至于过了百八十棍,田承志还在嗷嗷叫着受罪。他们手上的火候一厘也差不了,若是这犯人钱给得多,欲图快些毙命,他们就专照着脊梁骨下端打,那个部位有许多柔软的内脏,不一会儿就肚破肠流,失血而死。可若是银子不到位,或是有人纯心要折磨他,那便净朝着屁股上肉多的地方打,虽是血肉横飞,却一时半会伤不到要害。此时那犯人的臀腿肌肉都成了碎块,只有一层油皮连着,内里可见白骨森森,已是再无活路了,只是死前还要受许多零敲碎打的折磨。人到了这份上,往往叫得如一匹战场上受伤的惊马,声音之哀厉,是个动物听了都寒毛直奓。也无怪乎那新来的门子,提溜住了老爷的椅子腿儿,吓得失心疯一样大喊。

每当田承志熬不过刑,失去意志,都有一旁看护的人,将一桶冰冷的雪水浇到他头上。他像落水狗一样,抖开了浸着冰水的额发,模糊的眼珠盯着柳盈,声声哀唤道:“七娘,七娘,救救我……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了……”这已是临死前的呓语了。柳盈虽恨他诸般作为,伤己至深,然看此番也责罚得他够了,若能捡回一条狗命,改过迁善,也是一件善事。正要开口命公差停下,就听田承志迷迷糊糊,昏了又醒,突然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一改方才的可怜相,恶声恶气地骂了起来。那声音时常被棒声遮盖,要很细心才能听见,像是一支绰趣的歌儿,带着他家乡的方言,柳盈听不太懂:“东南风起白迷迷,那哩献姹个家公瞒过子妻?世界翻腾人改变,婆娘家倒要做乌龟……”他一连唱了三遍,笑得癫狂,气管里呼噜噜响着,如同肺痨病人。蓦地里,身旁传来一声碎响,原来是杜晏华将手中的茶盏掷到了田承志的面上。他霍然站起,面上罩着一层青气,已是惊怒交心,失态地戟指喝骂:“还不把这个狗东西给我结果了!留着他在这里乱吠……”说到这里,突然闷咳一阵,颓然瘫倒在椅中,以手护额,恐惧地朝后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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