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怜枝这个性子不大讨喜,也不会说漂亮话,他很怕与人生出什么摩擦,故而对许多事一避再避——
前些日子,苏日娜曾经来找过他一趟,彼时沈怜枝刚历经过“自戕未遂”,与“擅丢狐皮”两件大事,他听完小安子的话,还以为苏日娜是来秋后算账的,很是惊慌。
沈怜枝一时糊涂,谎称身体不适,给苏日娜打发走了。
这借口漏洞百出,苏日娜但凡不是个傻的都不会信,谁知对方听完神色不动,只留一句,“阏氏好好养着身子”,便离开了。
怜枝虽然“逃过一劫”,可心里那块石头却一直没有落下。
“我总不能称病一辈子。”沈怜枝重叹一口气,一面接过侍仆递过来的洁白胡服,一面转头与小安子咬耳朵,“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去便得了。”
小安子附和道:“阏氏是有福之人,在大王那等暴戾恣……之人手底下都能捡回一条命来,何况是其他人呢?况且当着宴席上那么多人的面儿,大公主也不可能真对阏氏做什么。”
沈怜枝听他说自己是有福之人,不由汗颜,嘴角抽了抽,他拒了侍仆手上那些花里胡哨的银制发饰,亲手给自己束好发,又戴上了一顶中规中矩的发冠。
“但愿如此罢!”怜枝复而深深叹道。
妖精
老单于子息不丰,统共也只有有三个子女,长女苏日娜与斯钦巴日一母同胞,为上一任阏氏所出,二哥拉克申是妾生子,斯钦巴日继位后,将这个哥哥封为了左屠耆王。
三姐弟关系还算亲厚,两个弟弟都身居高位,却很是敬重这位年长他们许多的大姐,几乎是将她看做了半个母亲。
夏人民风强悍,女子能顶半边天,这位苏日娜更是一位当仁不让的巾帼英雄。
许多大事,斯钦巴日说了还不算,还得问一问这位大公主的意见,可见其身份尊贵。
沈怜枝也不知自己前些日子究竟着什么魔了,竟然敢擅自作主,将这位老佛爷一样的人物给打发走,不免心中后怕,一路上出的汗都浸湿后背了。
筵席设立在距王帐不远处的一顶帐子中,怜枝站定在帐帘外,深吸了两口气,才干颤颤地将帐帘拨开。
帐内原先笑声阵阵,可就在他跨进一只脚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在须臾间闭上了嘴,转而望向这位足不出户的男阏氏。
怜枝本就很腼腆,来参加筵席已是鼓足了万分勇气,现如今被这样多的人盯着看,那投射来的目光如有实质,大山一样几乎要将他的脊梁都给压垮。
他低着头,半个身子还在帐外,一时间进退不得,沈怜枝尴尬得脸都涨红了,心脏狂跳,手底心也是一个劲儿的出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骤然响起的女声才打破了这沉寂的气氛,“阏氏来了。”
概是不常说汉话,故而声调略僵硬,只是威严依旧不减,怜枝朝里走了几步,缩着脖子快速抬眼瞟了瞟,见穹顶内一圈圈的坐满了人,不免心中茫然。
“还不快去带阏氏入座。”苏日娜朝伫立在边上的侍仆偏了偏首,那侍仆朝她微一颔首,便朝怜枝的方向走去了。
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之下,沈怜枝实在难以放松下来,他同手同脚地跟在侍仆身后,那探头缩脑的样子落在苏日娜眼里,叫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先阏氏是羯人,羯人皆是高鼻深目雪肤,故而较之寻常夏人,斯钦巴日与苏日娜的皮肤更白皙些。且苏日娜样貌与斯钦巴日有五分像,只是相对于斯钦巴日的肆意狷狂,这位大公主则要更加气度沉稳些。
从怜枝进帐伊始,苏日娜便在打量他,这一番细细打量下来,苏日娜的心中便只剩下了失望,与不满。
苏日娜并不喜欢沈怜枝,或者说,她不喜欢所有大周人,这种抵触的程度,恐怕只会比怜枝抗拒夏人的程度还要深——
因为她唯一的儿子,就是死在大周人的剑下。
那周人混进夏军中来,与她的孩子称兄道弟,连她自己都被那副好演技给骗过了。她对那个孩子,也是当作亲儿子一样的疼,谁知一转眼,这个义子便将她的亲子给刺死了。
从那之后,在苏日娜眼中,周人就变成了“奸诈阴险”,“虚伪小人”的代名词。
当初夏周开战,周帝想休战,好化干戈为玉帛,于是老单于便提出了和亲的条件——对此,苏日娜也是为数不多的反对派之一。
在她看来,大夏好女儿千千万万,阏氏的位置,为何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异国女子,奈何父王心意已决,又少不敌多,只能作罢。
苏日娜偶尔也会想,若大周遣来和亲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公主,或许她也会放下内心深处对周人的偏见,对同为女子的大周公主升起几分怜惜之情。
可这个沈怜枝不是,苏日娜才不听那些周人的鬼话,什么狗屁的“四公主”……
他是个阴阳同体的双儿,苏日娜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是多么的震惊,这简直是奇闻逸事……怎么会有人阴阳同体?这简直太过荒谬了!
她认为这个妖精——她已在心中将怜枝当做了妖精,一定是周人的阴谋,是天神降下的惩戒的化身,这个妖精一定会将大夏搅得天翻地覆的!
这样想,她父王的逝世也有了解释——就是这个不男不女的脏东西给克死的,是这个妖精给克死的!
苏日娜将父王逝去的悲痛转化为对怜枝,还有对周人本身的仇恨,她无数次地同斯钦巴日说过直接将他杀死,大周敢这样糊弄他们,应当撕毁休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