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望冲过来将谢小卷拦住。齐冯虚跪在地上,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我也不想,但我既为军人,总要为这一船百姓的性命着想。”他闭了闭眼睛,睁开望着铃子,“何况,无论生死我总会和她在一起的。”
昔年齐冯虚在省城学堂表现出色,被保送至东瀛陆军士官学校进修。那个时候他不过十七岁的年纪,身量都没有长齐,在异国他乡水土不服,身体也是孱弱。不久肺部染了湿热,咳嗽不止。军校校医对中国学生并不上心,草草诊治后病情持续恶化。不知不觉便有了流言,说齐冯虚得的是肺结核。校方要开除齐冯虚,几个中国学生上下斡旋才改成一纸强制休学通知,让齐冯虚离校隔离调养。
离开学校的齐冯虚本无处可去,有交好的同学介绍他到
奈良的姨母家调养,说那里气候温和,有利于他的身体康复。
齐冯虚便在那一年的奈良,遇上了铃子。
四
奈良春光正浓,好心的姨母借给春裳不足的齐冯虚一套自家孩子的高中制服,想去庭院赏樱花的齐冯虚一溜烟蹬着单车顺着田间小道骑过去。那天并非休息日,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庭院外郁郁葱葱,静谧得很。
庭院内外一个人都没有,晃过一扇木门,才看见一个少女身影轻盈地跪在地上,黑色的皮革书包放在身侧。她伸手虔诚地拍了几下,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祈愿。有樱花瓣随着风轻轻地飘进殿内,软软地粘在她的头发上。
“啪!”齐冯虚踢下车撑的声音撕破静谧,在空气中又脆又响。他有些懊恼,抬头却看见一身洁白水手服的铃子站在檐下,她扶着廊柱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逃课来的吗?”
齐冯虚打量了一下自己一身黑色的学生制服,失笑地压了压帽檐,将错就错答道:“你不也是逃课来的吗?”他在士官学校受训,东京口音非常流利。
她笑起来,“今天是樱花神的生日,听说在这天祈愿都会成功。这样好的天气怎么能待在教室里呢?”
她转身去握祈福的铃绳,踩着的木制脚踏却年久朽破,无处下脚。她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嘴唇,齐冯虚走过来轻轻巧巧地够下铃绳。刚到他肩膀的铃子伸出手,握上齐冯虚的
手使劲晃了晃。
麻绳晃动铃铛,丁零零的非常悦耳。铃子侧过脸微笑:“铃铛摇响,这个愿望算我们两个人的!”
像是有春风吹进胸膛,一只温柔的手掌轻轻触碰心里的那根绳,铃声轻轻地响了。齐冯虚微笑:“那你许的什么愿望?”
铃子脸一红:“这可不能告诉你。”说完踮起脚尖伸手摸了摸齐冯虚的头发,“学生郎,赶快去学校念书吧。”
离开庭院的路并不顺遂,山风入怀沾了湿凉的雨意。齐冯虚将外套解下来让铃子披在身上,脚踏车的轮子在田间泥泞的小路上哼哼唧唧地歌唱。路上颠簸,坐在齐冯虚单车后座上的铃子咽下一次颠簸后的惊呼,一只手轻轻抓上了齐冯虚腰后的衣服。
像是一朵玉兰在身后清湛湛地开放。
齐冯虚惊了一下,手下一抖,勉力才维持住平衡。单车欢快地行了一路,终于在镇口停下。小卖部穿着松垮衫子的欧吉桑坐在自家店面的檐下乘凉,远远看着两个少年男女微笑。铃子红着脸从单车后面跳下,将衣服递给齐冯虚。齐冯虚想要说些什么,没想到一开口就被凉风所浸,迸出一连串咳嗽来。
铃子慌手慌脚地将衣服披在齐冯虚肩膀上:“你着凉了,都是因为我。”
齐冯虚一边勉力压制咳嗽一边摆手:“不是你的原因,我本来就得着病呢。”
铃子不依不饶:“什么病?”
齐冯虚微笑着说:“你是医
生不成?”
铃子脸微微一红,继而又有些执拗:“怎么,不像么?我父亲是奈良最好的药剂师,我也会成为最好的医生的。”
五
奈良的休假时光,因为铃子变得格外愉悦,又因为铃子变得格外短暂起来。一起赏樱花,一起逛庙会,但不过见了两三面后,齐冯虚便接到同学的电报。休学将止,是时候回东京报到了。
齐冯虚突然意识到他身上的职责。他是一名军人,更是一名中国军人,注定永远不可能留在奈良呵护这小小的儿女情怀。他留给铃子一封辞别信,写明了自己的身份来历,扔进了邮筒。只是没有想到铃子会循着寄信的地址,找到自己住的地方。
他换上士官学校的学院制服,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拜别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姨母。他迈出院门的脚步却一滞,铃子手上拿着还没拆过的信,笑吟吟地冲他招手:“为什么写信给我?有什么话当面告诉我呀。”
下一秒,铃子脸色微变,盯着齐冯虚的行李,声音滞涩:“你要走?”
齐冯虚觉得嗓子微哑:“我是军人,不能不走。”
铃子勉力笑了笑,眼睛一眨却落下眼泪:“那我等你回来。”
“我也不会回来。”齐冯虚摇头,“我只是在此处借住,如果没有意外,此生都不会回来。”他顿了顿,还是伸出手,“铃子小姐,祝你永远幸福。”
铃子伸出手,指尖颤巍巍将要相遇的时候却
猛然抽回,她飞扑上去拦腰抱住齐冯虚,眼泪沾湿了他军装的扣子。她踮起脚尖在齐冯虚脸侧微微一亲,声音发着抖倾诉在他耳边:“那我去找你,等着我。”
齐冯虚愣住,尚不及反应,铃子已经飞快地松开他,深深凝望后转身跑走。
士官学校的毕业考核异常残酷,他为了完成任务从高坡上滚下落进涧水,险些丢了性命,拼力攀着灌木爬了上来。同学赶过来救治,惊讶他伤成这样还能喘气,他却迷迷糊糊笑着说了句“还好”。同学扶起他来:“命都丢了半条了,哪里还好?”
齐冯虚笑笑:“还好铃子不知道,不然一定会哭鼻子的。”
毕业归国,齐冯虚站在轮渡的甲板上,手里拿着一张黑白照片。那是在奈良的庙会上照的,他英姿挺拔地看着镜头,而身边踩着木屐的和服少女却抬起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她的声音仿佛还荡漾在耳边:“那我去找你,等着我。”
不会再有以后,她只要看了那封辞别信,就会懂得其中的无奈。
跨过这片海洋,就是两个国度。此去经年,再无相会之日。
齐冯虚手指微松,照片落入海中,渐渐漂远。
六
齐冯虚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之年再见到横田铃子,多年后,东北三省被日寇侵占。国民党军撤离,执行特殊任务的齐冯虚和几个士兵被当作弃子遗留在哈尔滨,扣押在驻军处。齐冯虚伤重,被尚想从他
嘴巴里撬开情报的驻军送去治伤。
他在昏迷中悠悠醒转,只消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穿着白色大褂戴着口罩的女人,那一双昔日灵动快乐的眼睛满满蕴着的都是怜悯和悲戚。她用酒精轻轻擦拭着齐冯虚的脸颊,即便是敌对的立场,手下的动作依旧轻柔。
齐冯虚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清醒还是幻觉。
直到在手上轻拂的动作猛然停顿,药棉倏然掉落在地上。
齐冯虚伸出手慢慢摘掉对方已经被眼泪濡湿的口罩,露出熟悉的五官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