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清清尚未对他十分动心的岁月里,他曾经无数次隔着一方珠帘探头看她的静谧侧脸。他想要叫下人收了帘子,又恐太过突兀惊着了她。待她抬头看向帘外,他又慌慌张张低下了头,一副认真读书的样子。
纵然未曾点破,但方清清依然给他腐朽陈旧的生命以新鲜自由的血液。甚至他最终有了勇气,敲开额娘的门,说要到方清清家提亲。
“你要是喜欢这样的姑娘,蕴敏年后就从国外回来了。就算我不喜欢她,但毕竟两家知根知底,血统也摆在那里,我便帮你办了这桩婚事。”老太太避重就轻。
祈佑摇头:“不是这样的姑娘,而是方清清,只她一个。”
老太太将烟杆放在灯上烤了烤:“你想都别想。小贱人头发剪得跟姑子一样,颈子都被野男人看光了。咱们满族人,是最金贵头发的。”
祈佑胸中燃起从未有过的怒火,他将杯子砸在地上:“我一定要娶她!我要带她一同留洋!”
一贯孝顺的祈佑第一次表现出如此的放肆,他夺门而出,身后老太太的烟杆掉在炕上,眼神涣散,嘴巴里也喃喃着:“我就知道你没断了这心思……”
六
祈佑虽然念着洋文的书,却终究不算是新派的人。拿儿女情事来讲,始终觉得未曾得到父母之命便向姑娘家倾诉情意是浪荡子的做派。一个月以后,他再次来到额娘面前
,想要提及此事的时候,却忽然浑身抽搐跌倒在地板上,四肢百骸都仿佛钻入了虫蚁,奇痒难耐。
祈佑生于冬季,加上先天不足,素有咳疾,好在当年家里有从京师带过来的西洋鼻烟,颇有奇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近月来每次使用鼻烟后他都觉得身轻体健,耳聪目明。
祈佑颤抖着手要从衣袋里拿出鼻烟,手却一抖,琉璃瓶子骨碌碌滚到额娘脚下。老太太的软缎子鞋将鼻烟轻轻踢到榻下,烟泡烤热了颤巍巍将儿子抱到怀里,烟枪一抖一抖的。
“佑儿啊,你别怪额娘,额娘要留住你啊,额娘没有别的办法。”
祈佑早已经听不清看不清了,只在那钻心的痛苦中追寻着奇特的香味,张嘴咬上了烟杆。
这东西一旦沾上了,便是逃不开躲不掉,直如附骨之疽夺魂之魅。何况他亲额娘之前在他鼻烟里下的是上好的花汁膏子。一把年纪依然盘旗头踩花盆底着旗装的旧式女人,儿子是她的一切。她宁愿亲手毁了他,把他的翅膀连根剪断,也不愿放他海角天涯。她的儿子应该守着她,守着祖宗规矩,守着清冷牌位,守着贵族的最后尊严,在这清平镇一隅慢慢地腐朽死去。
那两个月的罢课,仿佛是在炼狱中煎熬的两个月。祈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如困兽蝼蚁,在方寸之间苦苦求存。为了戒瘾,他把自己绑在椅子上,柱子上,没日没夜地泡在
冰水中,高烧、胡话、六亲不认。
额娘来了,痛哭流涕地抱着他,让他抽一口,哪怕只抽一口,抽一口就不难受了。家资雄厚,能供他一辈子的阿芙蓉。他扛不住这样的诱惑与苦痛,只能复吸。清醒以后又无比憎恶这样的自己,只能再把自己绑在柱子上,周而复始,炼狱轮回。
他在精神涣散的时候依稀看见了方清清的脸,微笑的,认真的,落寞的。一切恍如隔世,他看着镜子里面自己俨然一副瘾君子的脸,不得不认了命。他想念方清清,要命的想念,那是他的另一种鸦片。
祈佑和额娘之间达成了微妙的默契,两个月后书堂复课。他提前抽过,换好了衣服,浣发修容,走在书堂的路上像是一步步踩在云端,只求在方清清面前一切如常。
转过雕栏画栋,盈盈一抹珠帘后,方清清娉婷站在书案前逗那只黄翎翠羽的金刚鹦鹉,清凌凌地说:“说话呀,跟我说‘Iloveyou’!你怎么不说话?你这只小笨鸟。”那笑声像是温润的水,拂过心房,让祈佑轻而易举红了眼眶。
没想到还是失算,他对阿芙蓉的需求与日俱增,一个烟泡已经不足以让他顶过午课。他在书堂上抄着洋文突然颤抖和咳嗽起来,方清清冲出帘子扶住了他。他回身正撞进那盈盈眼波里,并在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狼狈的倒影。他躲开了她,赶在自己更失态
前匆忙离开,落在她眼中只余下冷漠和不近人情。
祈佑在烟榻上得到舒缓后,方才的事情历历在目,那原本是他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在方清清面前他如此地可怜可悲。祈佑怒吼着将烟灯烟具尽数扫落在地,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他憎恨这挣不开脱不掉的出身和命运,憎恨可怜可叹的额娘和软弱无力的自己。
七
但有什么却在那个午后悄然改变了,书堂上祈佑想要再抬起头望望方清清的时候,往往也正撞上她注视的目光。过去悄然静默看着她守着她的时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低下头喝茶蘸墨的仓皇无奈。
他并非软弱,而是羞惭,羞惭今日的自己担不起那样清冽的目光。
儿女情事最是微妙,他发觉她若有若无的情意,便刻意画了扇面,假装自己钟情的人是旧式女子,跟她并不相同。却不料方清清如此果决坚持,他看见她的头发一寸寸长起来,直到那日隔着帘子递过来的《越人歌》。
他拿着诗笺昏昏然回到房间,映着窗棂外洒进来的阳光,挥手叫来管家:“教洋文的姑娘,让她明日不用来了。”
只是巧了,不过几日表妹蕴敏便留洋归来,倚着门框笑吟吟地说:“表哥还留着辫子?你这样会讨不到老婆的。”
方清清离去,祈佑心中的抑郁苦闷难以排解,总想做些不管不顾的事情。他慨然一笑,将辫子撩起来甩在身后,大咧咧
坐在椅子上:“既然这样,你就帮我剪了它。”
蕴敏一剪刀下去,他松快不少,古人说三千烦恼丝果真是不无道理。只是没想到一抬眼就撞见了帘外的方清清,她长裙挽发清丽温婉,一双眼睛却也伤极了怨极了。
蕴敏笑嘻嘻地轻声问:“那是谁呀,表哥的丫头吗?”
祈佑偏过头去:“谁也不是,过客罢了。”
祈佑早已经深知阿芙蓉之祸,更知道一人染上,累及家眷。彼时方清清的老师提供给方清清一个去英国为一位知名女记者做助手的工作机会,祈佑没道理让她舍弃一片广阔天空,陪他烂在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府邸里。
只是没想到,方清清前脚刚走,下人就急匆匆地赶来说老太太不好了。
祈佑额娘常年风湿,起初沾染鸦片只是为了镇痛,不知不觉便成了瘾掏空了身体。她在病榻上死攥着祈佑的胳膊,已经神志不清,却还念叨着:“佑儿,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若不是因为这个,你早就抛下额娘了,对不对?对不对?”
她留下了祈佑,自己却最终念叨着撒手离去。
“我没有办法解你的毒瘾,这百花甘露只是可以让你略微缓解,但日子久了也没用。”杜望将露瓶递给祈佑,“我向来憎恶沾染阿芙蓉之人,若不是因你并非自愿……”
祈佑收下露瓶:“她既然是我额娘,她的错便是我的错,也没什么分别。”
八
“我原以为清
清出府后会留洋,没想到她并没有走。再后来偷偷去看了她,才知道她生了癔症。”祈佑坐在灯前,烛光一明一暗地迎着脸颊,“她是孤女,无依无靠,又是因为我生的病,我想要照顾她一辈子,却不知道是不是能够达成所愿。”
祈佑猛地抬头看着杜望,眼神明幽变幻。
杜望微笑:“她嫁给你会过得惨,不嫁给你好像也很惨。你是想用凤鸾双喜轿试一试,看你们之间最后会不会有好结局。不大操大办,只一顶小轿神不知鬼不觉把方姑娘抬进府,是怕亲事万一不成,耽误方姑娘名节。说到底,是你心存侥幸。”
祈佑发着抖:“是我的痴心,万一能够戒除毒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