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晓,许二和在这个时候赶回来。他叼着烟带着一身寒意进屋,踹醒了睡在客厅的许一乐:“爹呢?”
许一乐迷迷糊糊指里屋,许二和走进去,头一眼竟然看到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疑惑不解地压低声音:“老三?你怎么回来了?”
许三多急忙起身,虽然一夜未眠,但他依旧站得挺拔,与歪歪扭扭的许二和形成鲜明对比,如屋外青松立雪。
“我听说出事了……”
“出啥事,小事,我就是回来处理的。”许二和在城里摸爬滚打这些时日,身上痞气越重,“你当好你的兵,别管这些。”
许三多嘴唇微张,未吐一字。
他想说他已经不在军队了,他找到了更适合他的地方,也找到了想做的事,想爱的人,他有了第二个家。但这一切都像镜花水月,被隔绝在故乡的风雪之外。
他在血浓于水的家人面前,反而抬不起头,说不出口。
许百顺睁开眼看见许二和,开口也是责怪:“吵什么,嫌你爹我命长,混蛋玩意。”
许二和不怵他,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志得意满:“老三,喂爹吃药。”
吃过药,许一乐已经做好了早饭,简简单单煮上四个蛋,热了四根玉米,就着热水吃下去。饭桌上谁也不说话,许三多没什么胃口,一个蛋分七八次才咽下去。
许百顺冷眼看他,筷子猝不及防敲到头上:“进个城怎么学得吃饭磨磨唧唧的!”
许三多低下头,只露出个天灵盖。短短一夜,他似乎还是那个还没去到阿瓦兰茨的许三多,他爹的龟儿子。
“吃完饭我睡一觉,啥事醒了再说。”甩下这么一句,许二和大摇大摆睡觉去了,许百顺摆摆手,打发许三多出门去给他买药。
雪不知何时停的,院外安静得出奇,连鸟叫声都已经绝迹,一团云缓慢地在天际挪动呻吟,准备压下来,再次降下一场大雪。
许三多的鞋踩在雪上,嘎吱嘎吱地响,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听到的一种声音,远比溪水潺潺更令人兴奋,那意味着春天和春节,这些美好的事物即将接踵而至。
但是现在,远处等着他的尽是未知。
村里唯一可以买一些简单药物的店是个黑医开的小诊所,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许三多站在门户紧闭的诊所前,敲了好一会,都无人来回应。
“别敲了,他早拿分的钱跑了,你要什么药你问我。”
许三多惊讶地往声音的方向看去,那人也很惊讶地看着他,大脑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他的名字:“许三多?你咋回家来了?”
“村长,我来给我爹买药。”
村长摇头叹气:“叫他天冷了生炉子,倔得跟头驴一样。还买什么药,跟我去我家取去。”
诊所距离村长家并不远,许三多踏进他家二层小楼的院落,站在门口等村长进屋拿药。
“你拿药干什么?”
“许三多在外头,跟你一样回来了,来给他爹拿药哩。”
许三多后知后觉,直到成才怒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抓住他时,他才低声喊了一句:“成才,你咋也在这?”
“你给我出来!”成才并不同他解释,两人拉拉扯扯往外头走,走到不远处的河边,成才才扬起巴掌一把拍在许三多头上。
“三呆子啊三呆子!你中邪了是不是?一声不吭玩失踪,还给我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信,我联系你一直联系不上!你是不是中邪了?啊?”
许三多被他打得有点懵,心知自己做得不对:“这事有点复杂,我不好解释。”
成才不饶他:“长话短说,复杂就简单了说,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被人坑蒙拐骗去干坏事了!你看你,现在在军队都查不到你的资料了,你到底想干啥?就你这笨脑子,你肯定被人洗脑了!”
“大家对我都很好,我们也不是干坏事。”许三多被他的情绪带得也有点激动,“我们……”
成才冷哼一声:“别给我扯这些,你敢跟你家里人说你在干啥吗?!”
就这一句,把许三多辩解的话全都噎了回去,就算他再如何地喜欢老a和里头的人们,他也没办法在父亲和哥哥们面前堂而皇之地把这些事讲出来。
我、我们,我们在做的,是这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吗?不然,我为什么这么困扰?许三多慢慢蹲下身子,抱着自己的头,不说话。
成才看他这样,以为是被自己说动了在那幡然悔悟,叹气,也蹲下来:“三呆子,回头是岸,你现在应该算是逃兵,军队里是容不下你了,出去找份工作也好。”说到这里,成才既是难过又有些生气,许三多把他抛下,被抛弃的滋味令人难受。
“我不是逃兵。”许三多闷着声音反驳,“我真的不是逃兵。”
“行,你不是。”成才懒得跟他争,他认定许三多是在逃避现实,“那你回来有什么用?村子里的人跑了个七七八八,我爹也准备搬走了。再不久他们就断水断电,你再厉害,你能拗得过那么大个集团?”
许百顺这么问过他,现在成才也这么问他,问他到底有什么用。许三多喉咙哽得要命,他发现自己纵然去过海边沙漠,学会开车格斗,见识过许多人和事,在这片他出生的土地上,他还是那个怯弱的许三多,连自己想做的事都不敢在父亲的面前说出来。
成才扒拉了两下头发,苦笑:“我还训你呢,我不是也没什么用。”
许三多抬眼看他,惊觉成才跟以前很不一样,那总是充满自信的眉眼下藏着疲惫,跟许一乐的脸上神情如出一辙,是一种对生活失望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