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郑远持毫不在意眼前人有所失礼的表现,面上笑意加深,反而是一旁的袁振坐不住,尖声道:“便是你对朝廷给颜司空的安排有不满?”
这话里直接给人扣帽子的意思明显。在场者皆为叔山梧捏了把汗。
却见他举起手中一只锦缎包围的卷轴,并不入袁振的圈套:“霁阳守备军奉旨护送师父灵柩入都。只是礼部的这篇铭文,其中论述有违事实,蒙蔽圣听、欺瞒天下,有辱英灵。”
一旁的韩侍郎忙不迭撇清干系:“此文非我礼部所拟,是袁少监主笔!”
袁振已经从圈椅上起身,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指着叔山梧,喝道:“大胆!司宫台奉旨为颜司空立志,你小子竟敢如此污蔑咱家!!”
叔山梧冷冷看他一眼,展开手中卷轴,沉声念着上面拟就的墓志铭。
“……顔青沅以良家子选羽林郎,骑射绝伦,材官入仕,便蕃左右,趋奉阶闼。披荆榛而执殳,冒风雨而持盖,中原行在,实掌禁戎……”
念完这一段,他从卷轴中抬起眼,冷声道:“师父出身北境,十六岁入槊方军,后调任祈州都知兵马使守霁阳,何曾如你所写一般,以良家子出身成为禁军一员?!”
郑远持好整以暇地端起手边茶盏。热气氤氲中,他的目光投向这个初生牛犊一般的少年将军,唇边浮起一丝隔岸观火的笑意。
袁振恼羞成怒:“禁军乃天子近卫,非他军可比,说他顔青沅出身仕汉羽林郎,难道还委屈了他?!”
在场众人心如明镜,袁振此举,本意绝非为颜司空增添履历那么简单,实则是要为他所掌的禁军贴金而已。
英雄不问出身,禁军却需要这样一个护国功臣,在历时八年中州自始至终沉默的麒临之乱中,彰显自己的功绩。
本以为顔青沅已无家族亲眷,此锦上添花之举顺水推舟,无人会来置喙,谁知半途杀出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学生”,竟不知好歹地出来较真!
“说师父身为禁军,霁阳被围之时,如何不见禁军半点影子?”
袁振指着叔山梧,被堵得说不出话:“你、你……你这竖子……”
韩侍郎抱臂站在一边,一脸看好戏的神色。他身后一直坐着看的杜昌益,对这敢于顶撞袁振的后生尤觉佩服,面上的激赏几乎要遮不住了。
郑远持终于不急不慢地放下茶盏,和事佬的语气:“袁少监莫急,你也是一片好心,这位……小将军年轻气盛,好较个真,有事不如坐下慢慢商量。这篇铭文只是草稿,少监大可和礼部商量着来啊!”
他看一眼韩侍郎,尝试出主意的口吻:“或者,为表荣宠,追封颜司空为总禁兵?”
袁振的面色愈发难看,这不是让一个死人骑在自己的头上?
好在郑国公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这主意的不妥,又摇头道:“此事还是需请陛下圣裁,不若等复朝后,我等一起去问问陛下的意思?”
袁振本就是凭着皇帝那一句“与礼部商量着来”,借着鸡毛当令箭,若是让陛下知道自己因为这点小心思,耽误着英灵的卤簿停在帝陵外三日,引发玉京百姓一同看戏,好事便成了坏事了。
当下冷哼一声:“就按礼部的意思改吧。禁军事务繁多,咱家这便告辞了。”说罢起身,朝郑远持叉了叉手,便准备走。
郑远持呵呵一笑,热络的语气试图挽留:“不慌嘛,我看天色不早了,就在我府中用晚食如何?”
在场都是识时务的,主人此话一出,谁还敢多留,当下纷纷起身告辞。袁振脸色不豫地婉拒郑国公,最终狠狠瞪了叔山梧一眼,甩手离开。
郑远持立在厅中,微笑目送同僚离开。转身回到圈椅上坐下时,已经是一脸倦意,摸到凉了的茶盏,正欲唤人,只见郑泰从外面送完客回来了。
“都送走了?”
郑泰点头,看上去欲言又止。
“怎么了?”
“老爷,那一身玄甲外罩丧服的,是——?”
郑远持掀眉看了郑泰一眼:“已故霁阳太守顔青沅的学生。怎么了?”
“果然没认错,他真是霁阳守备军的……”
“你见过此人?”
郑泰神色有些激动:“见过啊!老爷,老奴和小姐在鹤臯山遇见的就是这位小将军!”
郑远持站起身来:“果真?”
“就是他,老奴不会错认的!”
在郑泰的描述中,那位小将军神采英拔、气度不凡,可是后来又听方姨娘说,来仪对这人的评价倒是不大一样。
原话是:身长五尺、膀大腰圆,像西市卖猪肉的。
郑远持回想方才厅中少年的气度,这一回女儿实在有失偏颇了。
“方才倒忘记问他姓名了……”
郑泰挠着头:“我记得那时他说过,好像叫……叫……叔山什么?”当时情急,仅听了一遍,事情过去太久,此刻竟然想不起来了。
“叔山?”
郑远持一时敏锐的眼神,这个姓氏可不多见。和青山将军同姓,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大郎刚行过冠礼,尚未婚配。二郎……
告病在家许久的左仆射房速崇也回归朝中,皇帝召集众臣一番商议后,给叔山氏的封赏也尘埃落定。
封叔山寻为平野郡王,于崇业坊赐府邸,再赐田产、庄园若干。
兵部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明示:十四万叛军旧部,交由兵部整编后悉数换防,五万纳入禁军驻守京畿,其余调至各军镇戍卫边关。
除了给平野郡王的调令,还有对北境军镇的将领调整——原出身“麒临系”的几位将军被调离原籍,舜王李肃坐镇东都,统领河南、河东、河北三道,虢王李澹则调任槊方节度使,兼领广袤的陇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