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才十九多一点,小燕十七,在断腿前小燕她爹说,要九两聘礼才肯让小燕嫁给我。”
那个时候西塘关人家一年能赚到三两多,但要四?处赶工,而陈家靠捕海蛇也能赚个四?两多,刨去?其他花用,攒个二两多,家里日子?过得去?。
但九两真的要掏光家里所有积蓄,还得外借,陈强胜既想娶小燕,又不?想叫一家子?人喝西北风,就天天半夜等他爹娘睡着后,拿个油灯出去?,捕海蛇到第二天清早。
白?天接着干活,没睡又吃不?好?,这?样过了半个月,导致他头昏眼花,把礁石上缠着的绳子?认错了,以为是海蛇来咬他,便慌不?择路从礁石上爬下?去?。
那礁石太陡太高,他左腿的膝盖撞到底下?尖锐的石头,直接错位,小腿弯折,这?个伤处很难医,勉强能让骨头长好?。
陈家从那夜以后便陷入了巨大的哀痛里,而陈强胜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旁的半点不?提,他不?怨旁人,只怪自己。
后面腿医不?好?,回来养伤,小燕她爹上门退亲,王三娘气得破口大骂,但是她爹很坚决,这?门亲事便退了。
陈强胜只说:“退了好?。”
那天夜里是十五,大潮汛,浪打得特?别猛,小燕偷了家里的船划过来,她还撞在了礁石乱滩上,浑身衣服都湿透了。
大半夜来敲陈家的门,王三娘没阻拦,她给了陈强胜一袋铜板,叫他去?治腿。
那袋铜板他到现在都留着,是六十六枚。
小燕希望他留她,但他没有,他的腿已经?废了。
后来的事情陈强胜再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总是睡,记不?清小燕出嫁的日子?,也不?知道她嫁的是谁。他就跟钉在床板上一样,在窗户罩着纸的屋子?里,过着昏天黑地的日子?。
他也忘记到底是怎么下?床,怎么拄起拐杖的,只记得他除了爹娘兄弟,旁的都没有了,他没了小燕,也做不?成船工了。
到现在,他已经?能很平静说出这?些事情,一切过去?的坎坷像是海浪,汛期涌起时浪花飞溅而巨大,足以掀翻一个家。而缓和时,那样毫无波澜,抹平所有的伤痛,让日子?在上面日复一日缓缓滑动。
可尽管潮水抹平了这?一切,但陈强胜仍旧很喜欢小燕,他明白?这?不?应该,可他也控制不?了。
他说:“后来小燕又来见?我,央求我去?治腿,她那时去?打水底工,”
江盈知明白?,打水底工的意思,做着水下?活,像是攻淡菜那样毫无保护,只靠腰间吊着一根绳子?,潜入四?五米深的海水里。
陈强胜有点说不?下?去?了,小小的浪打过来,他低头看?着说:“给了我一两多银子?,让我去?治腿。”
“她说她要嫁人了,对方给得起九两。”
陈强胜抬起头来,他问江盈知,“小满,你可以借给我点钱吗?”
他笑起来,“我真的很想娶她。”
不?是把钱给她爹。
如果?她肯答应的话,也许不?会答应,那钱就留给小燕母女,可他真的很想试试,如果?不?行的话,他再也不?会说起。
江盈知大概知道,陈强胜还要去?磨王三娘,但王三娘估计不?会答应。
可她却说:“除了买东西的钱,我全借你。”
明明那是她要攒着造屋子?的,除去?杂七杂八的花销,大概有三两。
如果?卖掉肉松、酱料这?些,大概还有个二三两,要是王三娘不?同?意,她估计自己得背叛一下?她姑了,她会全部借给陈强胜的。
残废的人,心里总憋着一股气,而陈强胜看?着很正常,跟那些愤世?嫉俗的人瞧着并不?一样,可谁知道呢。
陈强胜说:“我知道我娘不?会同?意,可小满,其实我好?自私。”
他下?了低矮的礁石后,向着前面走时,他想起刚断腿的时候,拼了命发着咒压上寿命想要腿好?起来。
而现在他庆幸腿没好?,这?样也许小燕会心软。
果?不?其然,如同?江盈知想的那样,王三娘扯破嗓子?叫嚷着,“你想都不?要想!”
闹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王三娘红着眼跑过来,头发乱糟糟的,拉住周巧女的手?跟她说:“强子?真的疯了!”
“啊?”周巧女惊讶极了,昨日不?是好?好?的,这?还能说疯就疯的?
她不?知道真假,试探着说:“那我去?叫个巫医来。”
王三娘愤愤,“找海神来还差不?多,再把龙王喊出来,在他陈强胜头上灌水,把他浇浇清醒!”
周巧女懂了,王三娘气起来这?嘴巴挺利索啊,她猜也猜出了些来,侧头看?向一旁背对着她们?的江盈知,也是气笑了。
她劝说:“儿大不?由娘,强子?都二十五了,本来十九岁就该做爹的,拖到现在,他还有想法你就顺顺他吧。”
王三娘气得脸通红,“我怎么顺顺他,小燕是个好?孩子?啊,强子?腿受伤那日子?,天天夜里来,带着自己摸东西赚的几个铜板,我心都在疼啊。
可是她那个爹真不?是个东西,六年前来退亲,我真是恨不?得撕了他的肉,我叫他缓一缓,等一等,我都差点跪下?来求他等我凑齐银子?。”
“他转手?就能把女儿送去?给别人磋磨。”
王三娘不?想说了,她那年用了海岛里最恶毒的“打海底桩”来诅咒小燕他爹。
当然人家也没投海而死,背佝偻了,人也没精气神了,碰到她再也没有当初那样的模样,绕着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