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摔摔打打地起身时,小先生走了进来。
他很高兴,眼睛里带着湖水一样沉静又愉悦的光,但除了高兴之外,眼中还带了一丝狡黠。
“主公召大将军往邺城去,或许另有深意。”
邺城闹闹哄哄的,偶尔有一两声惨叫,又有匆匆的跑步声。
除却那些准备
精神抖擞玩一场权力游戏的高门大户之外,小门小户无不关紧了门窗,熄灭了炉灶里的火,将窗板装上,门闩插好,最后全家人屏息凝神地躲在黑暗之中,只留一个机灵大胆的,透过门缝小心向外张望。哦对了!还有灶灰!灶灰!老祖母挥舞起拐杖,要儿媳妇赶紧端些灶灰来!
这两万精兵已经在河北蹲了几个月了,他们没打过什么仗,也就意味着没得过什么犒赏呀!
犒赏在哪里?犒赏在城里!家中的柴米油盐,粗麻布料,那都是犒赏呀!
除却这些财物外,最最经常被拿来犒赏三军的就是这城中妇人了!
这些粗手粗脚的妇人紧张地用灶灰抹起自己的脸,袁绍遗留下来的深宅里就更加忙乱一片,有人哭泣,有人尖叫,有人缩在屋子里瑟瑟发抖,还有更多的人聚在刘氏身边哭泣。
刘氏杀了几个最受袁绍宠爱的姬妾,但这座宅邸里仍然有上百个青春妙龄的婢女,以及十几个容貌十分秀美的贵女,她们是袁氏的女儿或媳妇,在父亲或是丈夫出征在外时,可以居住在这座宅邸中。其中又以袁熙的继妻甄氏姿色最为出众,她为袁绍守孝,一身雪似的衣衫,脸上不施脂粉,却像是冰雪雕琢出的一个人,动静间光耀庭室。
妇人之中有这样一个人,原本也是不打紧的,但此时却格外显眼起来。
刘氏坐在那里,冷冷地盯着下首哭泣的妇人们看
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什么,冰霜一样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我儿……”她缓缓起身,向着甄氏招了招手,“你随我来内室。”
婢女见了她转身时的眼神,立刻凑上前一步。
“开箱取我的钗环罗裙来,”刘氏小声道,“还有,再取些胡粉胭脂。”
内室窸窸窣窣,隐有啜泣声,又有小声争辩,似乎僵持不下时,又有人跑了进来。
“刘,刘备……”仆役结结巴巴地又改了口,“平原公派兵进城了!”
一片哭泣声中,仆役欲言又止。
自内室匆匆而出的甄氏见了,来不及擦拭脸上的泪水,厉声喝道:“还有什么!快讲来!”
“领兵进城的是个……”
领兵进城的是个妇人。
她梳了妇人的发髻,上面簪了花,又加了两把小手戟——不对,是三子钗——无论远近,谁看她都知道这是个妇人了。
陆廉竟然是妇人!
不错,天下人皆知陆廉是妇人!
可是,她怎么能真就着妇人装束出门呢?!
她那直裾倒是很朴素,可是外面的罩袍那样鲜嫩明艳!
她穿着这样的衣服进城,打着上面写了许多字的大旗,简直是在胡闹!可身前的旗兵,两侧的甲士,竟然也都恭敬肃然,不敢出一言!
这一幕惊呆了邺城的百姓,片刻之后,有窗板悄悄被卸下,有满脸灶灰的小妇人偷偷探出头,张望着这个骑在马上的身影。
她似乎察觉到了,转过头冲她
一笑。
天啊!小妇人吓得很想扔了窗板就逃开!可是转念一想,那也是个妇人呀!她又大着胆子,探头探脑地多看了两眼。
有一扇扇窗板被卸下,门闩被拉开,一双双眼睛透过昏暗的光线与灶灰,好奇地望向了她。
当然,其中不包括邺城的世家。
……他们又一次被陆悬鱼这神乎其技的社交技巧创死了。
“我宁死也不受此辱!”老头儿抽抽噎噎道,“若要我开门迎接,除非她换戎装来!”
“她便是一身短褐,”知道变通的儿郎们小声劝道,“那不也是她么?”
“那也不行!”
“大父如此,是要儿郎们去投曹公么?”
老头儿的哭声忽然止了。
“曹公虽好,毕竟咱们在冀州治下偌大家业呀……”
儿郎们不吭声了,一个个用无辜的眼神盯着他,片刻之后,老头儿服软了。
服软,但不完全服软。
“闭门!闭门!”他又一次大声嚷道,“换平原公来!平原公来我才会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