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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瓜活吃(第1页)

黄瓜活吃

人们对于吃喝的某些记忆,往往是与饥饿联系在一起的。

1969年,我们插队一年多后,从借住的老乡家迁入了“知青别墅”,算是有了自己的窝。一字排开的宿舍,共有十二间房,中间有一道矮墙将男女生分开。每间房宽不足三米,长五米左右,挤上三个人,将够。院子倒是不小。于是大家在房前种下了一排杨树,又请老乡帮忙打了一口井,眼见得知青小院渐渐葱茏起来。

有一个同学,居然在房前空地上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菜园,约三米见方,内植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扁豆各三五株。每天收工之后,他还要在菜园中忙活一阵,浇水施肥,掐枝剪叶,干得有滋有味。别看是小打小闹,这些蔬菜却正经是绿色食品,所用的肥料都是人粪尿,而且全部为知青自产,绝无掺假。于是,小院中经常可以闻到发酵后的大粪那独特的余韵悠长的酸味儿。种菜,一定要用大粪,如此长出来的菜味道才好。用化肥催出来的菜,寡淡得很。

夏天日长,晚饭之后,大家常常围坐于菜圃周边,看扁豆的须蔓慢慢缠绕在架棍上,看西红柿结出纽扣般的青色果实,看黄瓜顶着小黄花一点点长大,顺便回忆一下黄瓜、西红柿的烹饪要点。我们插队的地方叫奇村,有四千多口人,过去是县里的四大集镇之一,这些个“细菜”,村里都种着,集市上一斤总要卖一毛多钱,这对我们来说绝对属于奢侈品。一物之贵贱,总是取决于当事者钱包是否丰盈。

当时我们这些知青忙活一年,也就能挣二百多块钱,除了要留下探亲路费,还得买点针头线脑、牙膏肥皂,因此每月自定的伙食费只有区区六元五角。这笔钱,要买粮、买炭、买盐、买酱……。油钱倒是有限,大队一年分给每个人二两油,多了也没有。肉平时是见不着的,只有过大年和八月十五能沾点荤腥,所费也不多。扣除这些个花销,剩余的才是买菜钱。因此常吃的蔬菜只是两三分钱一斤的西葫芦、茴子白、白萝卜、山药蛋。大锅,水煮。煮毕,浇上一小勺滚烫生烟的花椒油,“刺啦”一声,香味顿时扑鼻。只是吃到肚里还是清汤寡水。因此,对于黄瓜、西红柿这等稀罕物,众人自然兴趣盎然。

一日,大家又在追忆黄瓜的吃法,一外校同学忽然插话:“你们谁吃过活黄瓜?”众人大眼瞪小眼,皆摇头。于是他便主动要求示范。但见他一米八的个子忽然矮了半截,屈身钻到一根半大的黄瓜前,用衣袖在上面随便擦了两下,并不摘下,然后像耍杂技一样反转身子,阔口朝天,将黄瓜自下而上顺入嘴中,大嚼。

半分钟光景,一根黄瓜只剩下孤零零的瓜蒂,在瓜秧上抖动着。众人不禁哄然。不过,在场十几个同学却没有人再去品尝一下这活黄瓜的滋味。谁都知道,每天收工后,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再侍弄出这点菜实在是不易。种菜的同学姓邓,其父当时是中国第二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种出的这点儿“细菜”,多数送给了我们这些同学尝鲜。不知他是否还记得黄瓜让人活吃之事?

中国人能吃上黄瓜,得益于早年间的对外开放,据说是张骞通西域后,将其从中亚引进中原的。因此黄瓜也名胡瓜。到了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北方相继出现了一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其中包括羯族人石勒建立的后赵。因石勒属于胡人,忌谈“胡”字,故将胡瓜、黄瓜统一于黄瓜,并流传至今。其实,胡瓜也好,黄瓜也罢,只是名称而已,对蔬菜品质并无影响。老百姓对此并不在意,得吃就行。

盛夏时节,黄瓜是普通人家消暑的佳物。一碟黄瓜拌粉皮儿,青白相间,再加点盐、醋、蒜末、香油,让人百吃不厌。将粉皮儿换成海蜇丝儿,则可以请客了。若是嫌麻烦,可将黄瓜用刀面拍松后切碎,随意添加几样调料,两三分钟便可完事,味道也不错。北方人吃拍黄瓜,还要拍上两瓣蒜加入其中,如此才够味儿。再简单的吃法也有。老北京过去一到夏天,常常下上一大碗抻面,用凉水拔透,再加入调稀的麻酱,手拿一根洗净的顶花带刺的鲜黄瓜,蹲坐在大杂院的树荫下,吃两口面,啃一截黄瓜,那吃法,绝对豪迈。

讲究的吃法也有。清代宫中便有一道炒黄瓜酱。其做法是:先将嫩黄瓜洗净切成小丁,用精盐拌匀腌出水分,滗干。将瘦猪肉切成小丁,与黄瓜丁同大,用旺火煸炒至水分出干,随即加入葱末、姜末和黄酱继续炒两至三分钟,待到酱味进入肉中,放入黄瓜丁、绍酒、酱油、味精略炒后,稍加湿淀粉勾芡,再淋上麻油,翻炒几下即成。此菜肉嫩酱香,黄瓜清脆,是下饭的佳肴,目前一些老北京风味馆子中还有卖的。

炒黄瓜酱据说脱胎于民间菜肴。话说清兵入关后,由于战事频仍,军士常常来不及搭灶做饭,遂将生肉用火烧熟后切成小丁随身携带。待到吃饭时,便将肉丁掺加一些青菜,以酱拌食。以后,御膳房将此菜加以改进,变“拌”为“炒”,使之更有滋味。厨师还按季节的不同,分别制作出炒胡萝卜酱、炒豌豆酱和炒榛子酱,与炒黄瓜酱并称为“四大酱”,成为宫廷中的当家菜品。

普通家庭也可把黄瓜做得较为精细。我家便有一道西法腌泡黄瓜皮,用来待客,屡受好评。先将黄瓜洗净,切成两寸左右的长段,用小刀将瓜皮和部分瓜肉镟至瓜子处,弃子不要。然后将瓜皮略腌,放入西式腌黄瓜的汁中,置于冰箱中两三天,即可上桌。此菜制作时需注意两点:一是瓜段要先用盐杀一杀,以使瓜皮略有韧性,免得镟时断裂;二是腌制瓜皮的汁水可以自配,更简便的方法是买一瓶腌黄瓜,吃掉黄瓜后,将汁水留下,再加入几瓣蒜,两根干红辣椒,适量的盐和味精,即可用来制造新产品。这道菜咸中带酸,口感爽脆,微带蒜香椒辣,十分宜于餐前开胃,且对于刀工、火候、调味并无讲究,会削苹果皮的人就能做。我的女儿一向不进厨房,连炒鸡蛋放多少油也没数,但是和同学野餐时她也能露上这一手,引来一片“哇”声。只是这等黄瓜做法忒费时间,只可偶一为之。

京城黄瓜,早年间曾经卖出过天价。查慎行在《人海记·都下早蔬》中对此有着明确记载:“汉太官园种冬生韭葱菜茹,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事见《汉书·召信臣传》,今都下早蔬即其法。盖明朝内竖,不惜厚直以供御庖。尝闻除夕市中有卖王瓜二枚者,内官过问其价,索百金,许以五十金。市者大笑,故啖其一,内官亟止之。所余一枚,竟售五十金而去。”大年三十,一条黄瓜居然卖到五十两银子,确实值得说上两句。何况此黄瓜又是用来“供御庖”即给皇上吃的,更能吸引眼球。看来,古人也很会挖掘报道题材。

不过,查慎行是清朝人,所说的明朝皇帝的事情只是耳闻,当事人又没有真名实姓,只有“内官”“市者”之类的模糊称谓,因此这等记述有点像现在一些媒体刊载的坊间传闻,可读性颇强而真实性不详。好在,对于京城高价黄瓜的记载还有不少,可以证实此事并非妄言,只是价格没那么邪乎。

明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京师极重非时之物,如严冬之白扁豆、生黄瓜,一蒂至数环,皆戚里及中贵为之,仿禁中法膳用者。”清代学者谈迁在《北游录》中也说过:“以先朝内监,不惜厚直,以供内庖。三月末,以王瓜不二寸辄千钱。四月初,茄弹丸或三千钱。”沈德符和谈迁都是历史学家,治学严谨,又在北京待过,因此这些记载较为可信。

沈、谈二人所说的是明末清初的事,再往后,梁溪坐观老人在《清代野记》中对京城高价黄瓜也有明确记载,而且时间、地点、人物俱全。说是咸丰年间安徽桐城有一举人姓方名朝觐字子观,年末从家乡来到京城,为来年春天考进士做准备。一天,方某带着仆人到前门购物,肚子饿了,来到一家小饭馆用餐,让仆人另找座位自己点菜,并特意叮嘱:“尔勿乱要菜,京师物价昂,不似家乡也。”结账时,伙计说一共吃了五十多吊钱。方大诧曰:“尔欺我耶?”伙计曰:“不敢欺,爷所食不足十吊,余皆贵价食也。”方大怒,呼仆至责之。仆曰:“可怜可怜,我怕老爷多花钱,连荤腥都不敢吃,只吃了四小盘黄瓜而已。”方曰:“尔知京师正月黄瓜何价?”仆曰:“至多不过三文一条可矣。”伙计曰:“此夏日之价也,若正月间则一碟须京钱十吊,合外省制钱一千也。”仆张口伸舌不敢言,呵呵从主人而出。这段记述,可以排一个小品。

当时一两银子大约能换两千多个制钱,四小盘黄瓜就卖了小二两银子,而一个七品京官的俸银一年不过四十五两。两相比较,便可知黄瓜的价格究竟有多高。

黄瓜当年地位如此高贵,皆因要在温室种植,北京人称之为“洞子货”,而且侍弄起来十分麻烦。要先将瓜子儿种于花盆中,待长成壮苗后再移植下洞;开花后,要人工授粉;结出小瓜后,还须在瓜下系一泥坠,以使其长得更顺溜;菜洞子中,必须时时烧火以保持温度。如此这般之后,黄瓜才能在数九寒天现身京城,卖出高价。

如今,塑料大棚全国普及,交通网络四通八达,京城冬日黄瓜已非稀罕物,三五元钱便可买得一斤,只是味道总有些寡淡。是化肥用多了黄瓜变味了?还是生活改善了食欲减弱了?抑或社会变化太快了让人感官迟钝了?说不清。呜呼!知青小院活黄瓜,叫我如何不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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