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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延安和鸡蛋(第1页)

宫廷、延安和鸡蛋

世上最不起眼儿的荤物,大约就是鸡蛋了。

尽管鸡蛋家家户户都离不开,尽管人类吃鸡蛋至少吃了几千年,但是吃来吃去,始终没吃出大名堂。随便翻开一本菜谱,在“禽蛋类”菜肴中,鸡蛋一定名列末席,烹制之法也不离蒸、煮、煎、炒等几种,十分有限。清代袁枚所著之美食经典《随园食单》中,收录了几十样鸡鸭鹅的吃法,有什么生炮鸡、焦鸡、捶鸡、梨炒鸡、灼八块、珍珠团,鸭糊涂、挂卤鸭、干蒸鸭、徐鸭、酱鸭,云林鹅、烧鹅……,听着便十分玄妙;但是谈到鸡蛋,则只有寥寥数语:“鸡蛋去壳放碗中,将竹箸打一千回蒸之,绝嫩。凡蛋一煮而老,一千煮而反嫩。加茶叶煮者,以两炷香为度。蛋一百,用盐一两;五十,用盐五钱。加酱煨亦可。其他则或煎或炒俱可。斩碎黄雀蒸之,亦佳。”说来说去,除“斩碎黄雀蒸之”有些高雅外,其余诸法,实在家常得很。

鸡蛋之所以不受重视,大约与其构造过于简单有关。除了蛋壳,就是蛋黄、蛋清,再想找出点儿名堂来,没了。这等物件,一点没有内涵,和平头百姓差不多。因此,想要拿鸡蛋热炒一番,实在缺乏题材,无从下手,故有识之士不屑为之。其实,平凡如鸡蛋者,如果精心烹制,同样能成为美味。

以人人会做的茶叶蛋为例,清代童岳荐编纂的《调鼎集》中有一“文蛋”,制作流程就比袁枚所述之法讲究许多:“生蛋入水一二滚,取出击碎壳,用武夷茶少加盐煨一日夜,内白皆变绿色,咀少许口能生津。”京城过去有头有脸的旗人,更是将茶叶蛋的制作推向了极致。其程序为:先将大个儿的好鸡蛋洗干净,放到清水中煮成半熟。等到鸡蛋清定住了,捞出,用大号衣针在每个鸡蛋的蛋壳上扎几个眼,放入上等茶叶沏成的茶汁中泡一夜。次日将鸡蛋捞出,放入清水中煮熟,再放入好茶叶水中浸泡。一只鸡蛋经过如此折腾之后,才能被认定为正宗“茶鸡子儿”。这等茶鸡蛋,非有钱兼有闲者做不来。

再以人人会做的炒鸡蛋为例,曲阜衍圣公府中的做法就与众不同,十分讲究。先要把蛋清、蛋黄分别打在两个碗里,蛋清中调以细碎的荸荠末,蛋黄内调以海米末,搅匀后分别煎成两个蛋饼,然后叠在一起,入锅调味,用大火收汁后上桌。孔夫子若重回人世,看自己“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饮食宗旨,被后代在鸡蛋之上体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准得乐开了花,吃饱喝足之余,说不定还能弄出本《论语》续集来,让张教授、李博导们满世界讲用,再火上一把。

其实,能把鸡蛋做成佳肴的并非孔老先生一家,偌大之中国,“各村都有很多高招”。北京有一老字号“厚德福”,河南风味,光绪年间就开业了,其招牌菜之一就是“铁锅蛋”。梁实秋先生在北京时经常光顾厚德福,对铁锅蛋评价颇高。他在文章中写道:“厚德福的铁锅蛋是烧烤的,所以别致。当然先要置备黑铁锅一个,口大底小而相当高,铁要相当厚实。在打好的蛋里加上油盐作料,羼一些肉末绿豌豆也可以,不可太多,然后倒在锅里放在火上连烧带烤,烤到蛋涨到锅口,作焦黄色,就可以上桌了。这道菜的妙处在于铁锅保温,上了桌还有滋滋响的滚沸声,这道理同于所谓的‘铁板烧’,而保温之久犹过之。”

如今铁锅蛋的制作更加讲究。鸡蛋打好后,还要添加海参、鱿鱼、鱼肚、荸荠、火腿、虾仁等配料,然后将特制的铁锅盖放到火上烧红备用,再把铁锅放在小火上,将搅好的鸡蛋浆倒入,用勺慢慢搅动,以防蛋浆沉淀。待蛋浆即将凝聚成块时,用火钩将烧红的铁锅盖罩在铁锅上,利用盖上的辐射热力将蛋浆拔起。待蛋浆暄出铁锅时,淋上芝麻油,再把铁锅盖罩上。等到蛋浆表面发亮呈红黄色时,移开锅盖,将铁锅倾斜,如无蛋液外溢即表明菜已成熟,连锅上桌。食用时,还要泼上姜末、醋汁,以提其鲜。这等鸡蛋做法,比起衍圣公府上,毫不逊色。

高阳先生在《红顶商人》中,也写过一道精品鸡蛋菜。说是胡雪岩到手下人家吃饭,席间有一道“三鲜蛋”与众不同。一般的三鲜蛋蒸好之后,总是上清下浑,作料沉在碗底,结成梆硬一块。唯独此家的蒸蛋,作料都匀开在蛋里面,嫩而不老。女主人月如揭示了其中诀窍:蛋要分两次蒸。第一次用鸡蛋三枚,加去油的火腿汤一茶杯、盐少许,打透蒸熟,就像极嫩的水豆腐;这时才加火腿屑、冬菇屑、虾仁等作料,另外再打一个生鸡蛋,连同蒸好的嫩蛋,一起打匀,看浓淡酌量加冬菇汤。这样上笼蒸出的蛋羹,作料才能均匀分布,味道好极了。

十多年前看小说看到这一段时,对高阳先生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居然能把普普通通的蒸蛋羹研究得如此透彻,实在无愧其姓氏,高。后来翻了几本闲书才发现,原来高先生的高见并非原创,是趸来的。《清稗类钞》之中,便有三鲜蛋之制作秘诀:“用鸡蛋三枚去壳,置碗中,加去油之火腿汤一茶杯、盐少许,用箸极力调和,蒸熟形如极嫩之水豆腐,再加火腿屑两匙、蘑菇屑两匙、鲜虾仁两匙、生鸡蛋去壳一枚,连蒸熟之蛋同入大碗,再加蘑菇汤一茶杯、盐少许,极力调和,仍蒸透食之。以此法蒸成之蛋,碗面碗底,各料均匀,嫩而不硬,故为可贵。若寻常炖蛋,虽加入火腿屑等珍贵之物,往往上清下浑,上嫩下老,碗底必为坚硬之肉块也。”高先生对饮食素有研究,看过不少书,还出过专著,因此才能将这一段文字不动声色地移植到自己的小说之中,使之增添了不少滋味。这就是学问。

孔府之外,山东还有用鸡蛋做成的美味,名曰“三不沾”,是一道甜食。其制作工艺为:将鸡蛋黄放入大碗中,与白糖、水淀粉一道打匀,过细罗。将炒锅中放入少量猪油烧热,倒入调好的蛋黄液,迅速搅动,炒制过程中,还要逐步添加熟猪油,使之充分融入鸡蛋之中。经过十多分钟炒制,蛋黄糊变得柔韧,色泽黄亮,即大功告成。起锅之后,还可撒上些金糕丁儿作为点缀。此菜颜色黄艳润泽,呈软稠的流体状,似糕非糕,似粥非粥,入口绵软,滋味香甜,因菜品一不沾手,二不沾勺,三不沾盘,故名“三不沾”。过去京城以山东馆子同和居的三不沾最为有名,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抗战期间,三不沾在革命圣地颇为风光。《黄河大合唱》的词作者光未然曾回忆,1939年他因堕马受伤,到延安医治伤臂,其间多位老友设宴款待,地点在延安合作社,陪客则有冼星海等人。几次聚会,餐桌上都有三不沾。时隔几十年,诗人对此仍念念不忘。当时,三不沾与米脂咕噜是延安最为有名的两道甜菜,大概是其用料简单、易于采办的缘故。由此看来,即便在艰难困苦之中,革命者与美食也并非誓不两立。能吃上三不沾,就不必非要吃白水煮鸡蛋,这其实反映出一种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未可厚非。若有人能编出一本《延安忆吃》来,真实记录当时的生活,一定很有看头。

白水煮鸡蛋,其实也有天壤之别。还是据《清稗类钞》记载,清朝时两淮八大盐商中的首富黄均太,每天早上要吃两枚煮鸡蛋、一碗燕窝参汤。一天他查看伙食账时发现,每枚鸡蛋竟需纹银一两,不觉大愕,连忙找厨师询问根由。厨师答曰,此鸡蛋非同一般,就是这个价,如若不信,可另请高明试试。果然,黄某连换了几个厨师,所煮鸡蛋的味道都不及从前,只好再请回原来那位高厨,继续吃高价鸡蛋。原来,该厨师在家中养了一百多只蛋鸡,每天饲喂时,要将人参、苍术等药物研成碎末拌在鸡食中,如此这番鼓捣出来的鸡蛋,自然不同凡响。

有专家考证,这个黄均太,就是扬州个园的建造者黄至筠。黄至筠字韵芬,又字个园,在清朝嘉庆、道光年间长期担任两淮盐业总商,均太以及一些笔记中提到的应泰、瀛泰等,是他在经营盐业时的名号。盐商吃的是垄断饭,银子来得容易,花起来也不心疼。据说黄至筠修建个园时,用了几百万两银子,而他的后代最后却因冻饿而亡。这也算是一种总量平衡吧。

黄均太所吃的煮鸡蛋是否值一两银子,不好评说,但有人吃鸡蛋确乎是当了冤大头。

据清人笔记记载,当年光绪皇帝每天要吃四个鸡蛋,御膳房为此开出的价钱竟然是二十四两白银(也有人说是十二两)。于是,这位久困深宫的天子把鸡蛋当成了宝贝,某次还问他的老师翁同是否吃过这种名贵之物。翁同明知自己的皇上弟子上了当受了骗,却不揭破真相,只是含糊其词,说自己家中年节祭祀时也用过鸡蛋,却不知其价,把这件事糊弄过去了。翁同不肯告诉光绪鸡蛋的市场价格究竟是多少,是因为这样做会断了宫中有关人员的财路,引起众怒,不如揣着明白装糊涂,于己更为有利。反正花的不是自家的钱。

果然,“鸡蛋事件”平息后,翁同在宫里得了很高的印象分,皇上周围的人都说翁师傅“办事漂亮”“有口德”,其地位自然更加稳固。不过,从几个天价鸡蛋上,便可断定戊戌变法实难成功。因为最高领导不谙世事,由人摆布,身边重臣又不肯说明实情,听之任之,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办什么事,都会砸锅。

这正是:若想治国平天下,先得整清鸡蛋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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