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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曹子桓正妻(第2页)

李夫人说:“阿秀,请自此之后,即呼我‘阿芬’,亦不须自呼‘婢子’。”

阿秀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立即低呼一声:“阿芬!”她从小到大,所接受的人生第一教义,就是必须低眉拱手,卑躬屈节,伏侍主人,而不知有他。今天算是遇到第二个以平等而亲密的态度,对待自己的上等人。

在这个阶级和等级森严的社会里,三个身份和地位迥异的善良女子,竟形成了亲如姐妹的关系。但是,李夫人与甄氏还须恪守“内亲而外疏,心爱而情淡”的交往之道,不露形迹;阿秀更是小心谨慎,甚至后来即使当着曹叡和曹琬兄妹的面,也自称“婢子”,叫甄氏“夫人”,不露声色。

不言而喻,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三个女子的关系是不能暴露的,暴露了,对她们不利,尤其是身处卑贱地位的阿秀,就必然被扣上“婢子胆敢僭越”的可怕罪名,招灾惹祸。所以曹氏府第上下,竟没有一人知道三个女子亲如姐妹的特殊关系。

甄氏再婚次年,即建安十年(205),生了男子,先取乳名阿明;建安十一年(206),又生女儿,先取乳名阿妍。大家都说阿明像母,而阿妍像父。曹操夫妇将嫡长孙和孙女视为掌上明珠,呵护孙子和孙女尤其成了卞氏生活的第一乐趣。卞氏很快就规定孙子和孙女轮流在甄氏和自己房中过夜,家庭显得十分亲睦。阿秀对阿明和阿妍则更像亲生儿女一般疼爱。

曹操和卞氏共生四子,幼子曹熊早夭,余下三子都是人才。曹丕富有文采,至今尚有一篇《典论》的文艺评论传世;次子曹彰能征惯战,少善骑射,是个典型的将才,他面有黄鬓,曹操常称“孤之黄鬓儿”;三子曹植更是三国时第一诗人,才高八斗。若说曹丕长相近父,而曹彰和曹植长相近母,无疑胜于长兄,身材也中等偏高。尽管如此,与甄氏的前夫——金玉其表而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袁熙相比,她还是喜爱这个文采风流的后夫。

曹丕对甄氏特别喜爱的一点,也是甄氏的文采。曹丕夫妇情好日密,甄氏甚至取出当年所写的旧作《塘上行》给丈夫看,并叙述和说明自己写诗时的复杂心理。曹丕反复诵读,啧啧感叹不已。他姬妾虽多,论文学修养,竟一个也无以望甄氏的项背,有的还是仅凭恃姿色,不识一丁。

时光似水,建安十三年(208)六月,曹操任丞相。但当年十二月,曹军大败于赤壁,三国鼎立之势初成。建安十六年(211)正月,汉献帝应曹操的要求,任命曹丕为五官中郎将,可以自置官属,其实就是丞相曹操的副手。

曹丕特设属官五官将文学,笼络了六个著名文士,他们分别是广陵郡洪邑县陈琳,字孔璋;山阳郡高平县王粲,字仲宣;北海郡徐幹,字伟长;陈留郡阮瑀,字元瑜;汝南郡应玚,字德琏;东平郡刘桢,字公幹。这便是后世艳称的“建安七子”之六人,另一人是孔融。

三月暮春,曹丕与陈琳等六人午宴,一面饮酒食肉,一面说诗论文。兴致正高,曹丕说:“我妻甄氏,闻六文学大名,渴慕已久,今日不如邀之拜会。”

六人也久闻甄氏贤美之名,当然十分高兴。陈琳说:“我与夫人虽同在邺城,却未得一面,久仰矣!”他原是投奔袁绍,曾写讨曹操檄文,竟连曹操之父与祖父,也丑诋一番。后只能投奔曹操,曹操责问:“卿但可罪状孤身,何乃上及父祖邪!”陈琳连连顿首谢罪。曹操也有宽容之量,就让他和阮瑀共同掌管记室,当起草文书官。

不久,甄氏由阿秀陪同,进屋脱鞋,穿蓝绫袜上席。她身穿平日最喜爱的翠蓝罗夹衣,挽着灵蛇髻,虽已年满三十岁,却仍光艳照人、端庄温雅。五位文学起立作揖、顿首跪拜,唯有刘桢只站立作揖不顿首,使曹丕心中不快,但也不好说什么。

当时曹丕坐北面南,特别给甄氏留开座位,六文学分坐东西。甄氏却有意敬陪末位,在最南方面北下跪,然又向东、西两方各恭行肃拜礼,口称“甄氏女敬拜六文学”。她的礼貌举止使恃才傲物的刘桢也立即后悔了。

曹丕和六文学继续饮酒吃食,甄氏已经吃过,只是陪坐谈心。

王粲问:“久闻甄夫人文采,偶有诗作,不知可否乘今日雅兴,容吾等观赏?”

甄氏说:“偶尔舞文弄墨,鄙俚之至,不登大雅之堂,岂堪污众文学之目!甄氏女尝读仲宣文学之诗,感切最深者,莫过于《七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甄氏女亦饱经战乱之惨苦,天下苍生之祸难,又岂是‘白骨蔽平原’一言可尽?每吟诵一回,唯是涕泪泣血尔!”说完,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下,又急忙以袖擦拭,改口说:“今日原是雅集欢娱,恭请众文学恕罪!”一席话说得六人个个改容起敬。

应玚说:“闻得夫人于无极,幼时便得‘女博士’之名。无极百姓至今仍感戴‘女博士’赒济贫苦,饥岁活人性命之恩。”

甄氏诚恳地说:“惭愧之至!浪得虚名。然圣贤书,所学何事?无非‘仁爱’二字而已!”

阮瑀说:“不知夫人喜爱何书?”

甄氏说:“惭愧之至!读书甚少,岂比得众文学学富五车也!吾最喜《论语》《墨子》,尚能背诵。孔子教人以‘仁’,墨子诲人以‘兼爱’,真心服膺,足以终身受用。世上说‘仁’者甚众,然言之易,行之难。甄氏女愿砥砺行之,不敢稍有怠懈也。然而一孤弱女子,有其心而无其力,岂得普救天下受难苍生?惭愧之至!”一席话,倒使六人扪心自问,感愧不已。

徐幹说:“孟子曰:‘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氏”就是杨朱。

甄氏也用孟子的话,沉静地回答:“‘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甄氏女不才,虽浅陋无知,愿服膺墨子之教。‘利天下’者,父在其中,岂得曰‘无父’也!孔子曰:‘泛爱众,而亲仁。’泛爱即为兼爱,孔、墨之说同,岂得曰,泛爱非兼爱?”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以来,孔子已成圣人,不容非议。但此后长时期内,孟子仍算百家之一,对他的说法尚可自由讨论,不算离经叛道,所以甄氏完全可以大胆非议。此言一出,语惊四座,六人都为之折服,徐幹再也无言以争。

曹丕没有插话,但内心还是吃了一惊,他第一次发现相处多年的妻子如此陌生。他只知妻子仁善,但对她的真实思想并不了解。他自己真正信仰的,还不是杨朱的一套?正如父亲所说:“宁我负人,无人负我!”不料自己特别宠爱的竟是如此一个女子?

大家闲谈一阵,只有刘桢,至此仍一言未发。甄氏特意转向刘桢说:“甄氏女喜读公幹文学之文,妙不可言!”随即背诵了他的一长段书信:“‘荆山之璞,曜元后之宝;随侯之珠,烛众士之好;南垠之金,登窈窕之首;鼲貂之尾,缀侍臣之帻。此四宝者,伏朽石之下,潜污泥之中,而扬光千载之上,发彩畴昔之外,亦皆未能初自接于至尊也。夫尊者所服,卑者所修也;贵者所御,贱者所先也。故夏屋初成,而大匠先立其下;嘉禾始熟,而农夫先尝其粒。’妙语连珠,令人拍案叫绝也。”

刘桢激动地说:“惭愧!如今方知,夫人虽为女流,竟有济世安民之志,真乃天下第一奇女子也!我唯是一介凡夫,只知苟全性命于乱世,自愧弗如,恭请受我一拜!”伏地行顿首礼。

甄氏连忙还以肃拜礼,说:“受此深礼,岂不折杀甄氏女矣!”

此次会面,尽欢而散。曹丕教甄氏回房,自己去拜见曹操,详细叙述此次宴会的情况,然后说:“甄夫人文采超人,折服六文学,自不待言。然今日方知,此妇信奉墨子迂阔之说,惜无通权达变之才。丞相阿翁初见此妇,即称‘可惜汝是女子,若是男儿,孤当不次重用’!窃以为不能随机应变,即为男子,亦不宜重用。”

曹操哈哈大笑:“孤初见新妇,即以‘禁止将士奸淫掳掠,以赢得民心’为请,其深信墨子迂阔之说,亦何足为怪?吾儿须知,平天下,治天下,二三迂阔之士,亦不得不用!”

曹丕说:“愿丞相阿翁赐教!”

曹操说:“平天下,治天下,须是儒家与法家杂采,王道与霸道兼施,内法外王,阴法阳儒。不宜纯用通权达变之才,亦须兼收迂阔正直之士,或可辅孤不逮。然通权达变之柄在孤,此等迂阔书生之议,或用或废,在孤掌中,有何不可?”

曹丕赞叹说:“丞相阿翁深谋远虑,神机莫测,岂儿等可及!”

曹操对甄氏,确有一种自己也难以说清楚的感情,相处时间愈久,爱慕之心愈深,他不能做非礼之事,却很乐意向新妇显示宠爱之情,并且清楚懂得,甄氏根本不同于寻常女子,绝不会恃宠而骄。

此外还有一件事,去年卞氏得了一场大病,竟躺了五个月。甄氏精心侍奉,亲自调制汤药之类。等卞氏病愈,甄氏的身体却明显地大为瘦削。卞氏十分感动,说:“此真孝妇也!”曹操也很有同感,多次表示,为长子娶了如此贤德的新妇而高兴。

此时,曹操又对儿子强调说:“新妇可谓德、才、貌兼备,人世第一奇女子!子桓有此妇,享用终身,乃人生大快事。新妇持墨子迂阔之论,又有何妨?切不可因此稍有嫌薄之意。”

曹丕恭敬地说:“谨受丞相阿翁之教!”

曹操又说到儿子属下的六文学:“孔璋于孤,怀负罪之愆,小心翼翼,终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稍怠,正可助孤文书,而尽其所长。此外四子,孤亦得其用。唯有刘桢,虽不得已投孤属下,其实桀骜不驯,心怀二志,孤屡欲贬责,今正当其时。”他向曹丕交代一下,曹丕当然遵命行事。

曹丕回到卧室,就对甄氏说:“丞相阿翁曰:‘新妇可谓德、才、貌兼备,人世第一奇女子!子桓有此妇,享用终身,乃人生大快事。’然而得知刘桢待新妇如此无礼,勃然大怒,下令将刘桢下狱,行将处死。”

甄氏大惊,急得额头出汗:“刘公幹唯是文士清高,便是一揖,又何尝失礼?为此杀一名士,教新妇何所容于天地之间也?妾须是即刻拜求丞相阿翁!”

曹丕再三劝阻,甄氏急得跪在曹丕面前,不断顿首:“妾唯求五官夫君开天大之恩,与妾同往,拜见丞相阿翁!”

曹丕心想:“丞相阿翁果是料新妇如神!”就说:“料得刘公幹唯是入狱,绝非立即处死。然天色已晚,待明朝与汝同往,亦当助汝一臂之力!”

甄氏无可奈何,一夜长吁短叹,只听旁边的曹丕呼呼入睡。翌日,赶紧拉着曹丕,去见曹操。

曹操在大床正襟危坐,见甄氏进屋,就哈哈大笑:“贤新妇,刘桢可恨,孤今为汝复无礼之仇矣!教天下士人知得,自今之后,孰敢无礼于孤新妇!”

甄氏急忙下跪,连行顿首礼,说:“使不得,新妇恭请丞相阿翁刀下留人!”

曹操说:“刘桢已收狱中,只待孤令!”

甄氏说:“刘桢虽为前倨,却又后恭,如或见杀,新妇难容于天地之间矣!唯留万世骂名也!新妇恭请丞相阿翁开天地之恩,将刘桢官复原职。”

曹操见到甄氏急得头上汗珠直冒的模样,又觉心疼,心想这个玩笑该收场了,说:“孤今从新妇之劝,免刘桢一死,可出狱,降官为吏。”

尽管对曹操的回答不满意,甄氏也只能伏地顿首:“新妇恭谢丞相阿翁!”

曹操叫曹丕:“速扶新妇起立!”曹丕连忙上前,把甄氏扶起。他和父亲都哈哈大笑起来。

曹操从建安十五年(210)冬到建安十七年(212)春,在邺城西稍北,建造了东汉末和三国时最有盛名的建筑——铜爵台。这是一个精巧而繁密的房屋组群,南北向,主要有中心的铜雀台、南部的金虎台和北部的冰井台。后世就习惯统称铜雀台。铜雀台据称“巍然崇举,其高若山”“台高十丈,有屋百余间”“中央悬绝,铸大铜雀,高一丈五尺,置之楼顶”。它与金虎台和冰井台相距各六十步,一步合五汉尺,“其上复道、楼阁相通”。一汉尺约合0。23至0。24米,可知铜雀台高约23米至24米,为当时超高型楼屋,估计可能约八九层楼。三台之间的复道,约合今70米。按现代建筑标准看,也是十分壮观的。整个房屋组群当然集中了东汉末最高水平的设计施工和最优良的材料,成了名噪一时的建筑艺术精品,华丽壮美之至。据说,铜爵台所用青瓦,十分平莹,还用“八分书”字体,刻印工人的姓名。后铜爵台废毁,有人拿到青瓦做成砚,储水,居然历经数日,不会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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