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忖度地看着我,嘴唇抿得死紧。
我轻声引导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若要出征匈奴,按三十万大军计,要多少粮草?”
他想了想,这才叹了口气道:“我算过,若是一路到漠北,速战速决,三个月内班师回朝,大约需要两千八百万石。”
我点了点头,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只人马陷入苦战,一年以后,又需要多少……”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姐姐算过,大约,需要两万万石。”说着,我顿了顿:“……国库有没有这么多粮食?”
他颔首道:“有。”
“如此这般,能支持几年?”
“……三年。”
“你觉得,匈奴在草原盘踞数百年,你派三十万人去,三年内能扫清?”
“……恐怕不能。”
“如果不能,你兵也派了,粮草也消耗了,还平白竖了这样一个劲敌……这个影响对大汉来说,是好还是不好?”
“……恐怕不好……”
“就算不说国库,把天下各仓的粮草全部加在一处,也不过能支撑三十万大军征战十年。可你要知道,这些粮草一旦动了,日后何处发了灾,灾民可就没吃的了……他们没吃的,就会成为流寇,你还得分兵去剿……”
“……”
“你现在知道,为何太后反对你崇儒尚孔了?孔子讲究入世有为,不是他说得不对,我们中原自古以来,就是该让四方来朝,万民归降,可现在时机不到,若贸然崇儒,前朝先帝的隐忍,当今圣上不得已的嫁女和亲,可不都白费了?”
“……”
见他不言,我终是叹了口气:“姐姐说了这么多,是希望你知道。太后是喜欢你的。正是因为她喜欢你,所以她怕你犯错……你如今年少,她不与你说时机,只说是儒生蛊惑人心……但彘儿,你千万别慌,知道么?”
“……我不会因此失宠?”想了想,他神色认真地问道。
“傻孩子。太后可喜欢着你呢。”说着,我牵起他的手:“来,姐姐带你去见太后。”
一踏进长乐宫主殿,便感到一阵压抑森严的气势,只见窦太后今日敛了慈容,面容威严,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王皇后正小心翼翼地侍奉在一边。
我与刘彘跪下:“参见太后。”
窦太后冷冷地道:“我朝,以黄老之术立国,彘儿既然今日崇儒尚孔,那还来哀家的殿里,做什么?”
“太后……彘儿他……”王皇后在一边,额上冷汗涔涔,刚要开口,便被窦太后严厉打断道:“我问的是彘儿,让他自己说!”
我捏了捏彘儿的手,上前一步,拜身道:“太后……能容我先说句话吗?”
“娇儿啊……”太后叹了口气,“你也是个钻研黄老的,你既开口了,哀家就准了你,你也来说说,你弟弟如今错在何处。可别为他求情,这次,哀家就是要让他长个教训。身为太子之尊,整天跟那群不三不四的儒生在一起,成何体统。”
我笑道:“我才不是来给他求情的呢。我是看太后生气,想来给您讲个笑话解闷呢,您要是想听他的错处,我便也一道说了。”
太后面上这才宽松了一些,点了点头:“那你说吧。”
我娓娓言道:“我见《庄子》中,有许多孔子问道于老子的故事。每次孔子向老子请教完,门人总是问孔子,说,‘老师啊,您觉得老子的教导怎么样’;孔子都说‘令吾茅塞顿开’。孔子经常去向老子请教,每次门人问,他都这样回答。日久了,门人纳闷,回去跟他妻子说,‘我不向孔子学道了’。他妻子很奇怪,就疑惑‘你怎么不向孔子学道了呢’,门人回答说,老师每次去请教老子后,都说‘好像把我心中的茅草扫干净一样’,我已经问了他好几次了,他每次都这样说,我跟了老师这么多年,今天却原来知道,原来老师心里,没什么别的,竟全是茅草!”
我话音一落,窦太后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道:“阿娇这孩子,这倒是新奇。我读《庄子》千遍,倒也没听说过这么个典故。”王皇后在一边,也跟着窦太后赔笑。
我续道:“……读了《庄子》里这个故事,阿娇就想了,这儒家,定是把茅草放进人心中了。要扫这茅草,定要有大德的人,才能做到……如今,彘儿错就错在心中也有这么一把茅草……可他的心,原本是明明澈澈,干干净净的。还请太后慈悲,为彘儿把心中这根茅草摘了。”
说着,我轻轻推了刘彘一把,他跪在了窦太后面前。
“太后,彘儿知错了。”
窦太后敛了笑意,叹了口气:“……你看看你,唉……身为太子之尊,还没有一个姑娘家有见识,唉……”说着窦太后摇了摇头,“……可你们……都是哀家的心肝宝贝,哀家能怎么着,孩子,你过来。”
彘儿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窦太后伸手,缓缓地摸上了彘儿的头顶。
我笑道:“这下,弟弟心中的茅草,可是一点也没有了。”
窦太后苦笑:“我今天,是看着阿娇的面子,不和你计较了,但你要知道,为国储君,万万不可信妄言。”
“是。”刘彘深深地低下头。
……事后,我牵着刘彘走出殿来,到了僻静处,我不禁轻轻问他:“今日……委屈吗?”
他如今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之前的沉静模样,只是摇了摇头:“我是储君,这是我应该承受的。”
我伸臂轻轻搂了他的肩:“别急,慢慢来。姐姐一直在你身边……别急……”因为一旦心急,便容易暴虐……窦太后死后,其弟窦婴虽有大功而亦被枭首于世……想到这里,我不禁抱紧了他,“没事的,太后终是喜欢你的。你看,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