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外面等着参谋叫团长起床的部下们注定是要继续等下去了。
事后何玉铭躺在纪平澜的怀中休息,他感觉纪平澜把他越抱越紧了,便不满地挣扎起来。
回过神来的纪平澜立刻放松了手臂轻声地说:“对不起,弄疼你了吗?”
“没有。”何玉铭皱着眉,纪平澜有时候会在走神或者无意识的情况下将他抱得很紧,甚至到让彼此都呼吸困难的地步,根据他长期以来的观察和判断,这大概是因为纪平澜对他还是没有安全感,总是下意识地想要把他抓紧一点,这种心态真是让他无奈。
何玉铭向他发问:“在想什么呢?”
“很多事情……”纪平澜叹了口气,“我觉得好累。”
“累?”何玉铭愣了一下,才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仗打了八年,纪平澜的部队不断地伤亡,又不断地有新人加入,规模一再扩大,装备一再提升,放眼望去,却已经找不出几张熟脸。
有的人打仗久了会打到倦,死人见得多了,就对别人的生死甚至自己的生死都麻木了。何玉铭好几次都发现纪平澜在繁忙或走神的时候,对着新来的部下叫出了他前任的名字,然后在新部下的愕然和尴尬中,无端地沉默两秒。
这并不是因为他记忆力差,而是他常常无法意识到熟悉的部下已经死了的现实。
这些年里,除了胡宝山因为何玉铭的出手干预而得了个因伤退役的结局,其他那些较早跟随纪平澜的部下如今多数都已殉国。
比如武哲,何玉铭始终都不信任他,觉得他最不愿意服从纪平澜的指挥,也最有可能在关键时刻反水叛变。事实也证明了的确如此,他在一次行动中突然违背了纪平澜的撤退命令,在明明可以保留大部分兵力的情况下,率全营做了破釜沉舟的自杀式攻击。杀敌杀个够本,死在抗日战场,起码对他自己来说,算得上是求仁得仁。至于无端损失了一个营的兵力换来一个功勋奖章的纪平澜是什么心情,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还有章幼瑜,这个因为受到纪平澜的事迹鼓舞而弃学从军的学生,无条件崇拜团长的小菜鸟,年轻朝气得连纪平澜都嫉妒。纪平澜用了很大的心力来培养这个年轻人,然后在他刚刚开始熟悉怎样带兵打仗的时候,一颗冷枪子弹毫无预兆地夺去了他的生命。
至于周填海,他的人生准则原本应该是最大限度地规避危险,但一个像他这么胆小的人,居然也在形势极为不利的情况下,爆发出了生平最后一次的勇气,由于亲自带人断后,他最终被数以千计的日军包围,奋战至死。
军官的伤亡尚且如此,士兵就更不必说了,就连他们的勤务兵孟小舟,也在他十七岁那年强烈要求上前线,终于他如愿以偿地成了机枪手,但仅仅两周后,他就死于炮火的密集轰炸。
纪平澜很清楚,战场不是什么收获梦想实现价值的地方,根本就是一架残酷的绞肉机,他也是跟别人一样的血肉之躯,要不是一直被何玉铭暗中保护着,恐怕也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梦想总会在残酷的现实中清醒,热情也会在血腥中冷却,到后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让他一直坚持下来的。
这就像是一场漫长的长跑,曾经他的全部信念只有向前向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奔向那个不可知的终点,一切的软弱和犹疑都被他抛弃,然后他突然发现终点已经到了。
再然后呢?纪平澜终于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你还不饿吗?”何玉铭看不到他的内心,但至少关注着他的身体状况。
“这就起来。”纪平澜叹了口气,开始穿衣服。
“你的心愿已经达成了,怎么还是这么多心事。”何玉铭帮他扣上领口的扣子,纪平澜迟疑一下才说:“我一早就答应过你,等到抗战结束就跟你出国,可是……”
“怎么?”何玉铭看着他,只是看着。
纪平澜皱着眉头,自己都不甚坚定地说:“我不是打算毁约,只是觉得对将来的生活没底,我……我还没有想好。”
“我明白,放弃固有的生活方式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何玉铭叹了口气,“以前你手握重兵,一呼百应,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以后你就是个打盆水都要自己动手的普通人,这很难适应。”
纪平澜摇头:“不,我不是舍不得权力。”
“当然啦,也有很多别的原因,比如别人对你的期许,对故土的留恋或者使命感等等这类的,你不想走也在情理之中。”何玉铭说,“但是我想你也能明白,如果你继续留下来,以后要面对什么。照现今的形式,内战已经不可避免了,难道你还想参与这场内战吗?就跟过去的军阀一样,为了抢地盘对同胞开枪,你能办得到吗?”
“就没有和平解决的可能吗?”一想到目前的情势,纪平澜就非常愁闷。
何玉铭摇摇头:“远的你可以想想三国时期和五代十国的数百年动乱,近的你就想想十几年前的军阀割据,大道理谁都会说,但谁又愿意先放下枪?几千年了,有些事情其实从来就没有变过。”
纪平澜沉默许久,最后他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
“好了,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以后也该想想自己的事了。”何玉铭拍拍他的背安抚他。
“……你说得对。”纪平澜仍然愁闷却已无力辩驳,有些愁绪毕竟不是听何玉铭安慰几句就能摆平的,而且眼下还有更大的一个问题困扰着他:“只是……我出国以后能做些什么呢?我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