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什么天气,都无法抵御广州人对饮食的热情。回南天过去,接着便是清明、端午。二叔闲来无事,约上德叔到珠江边看人赛龙舟,德叔发现有好几人提着双程记袋子,也有人提着程记袋子,内心喜悦。德叔问德婶:“阿清怎么不来看龙舟?”
德婶说:“你忘啦?她在筹备广州程记呀。”
筹备的第一步,除了拨出可用预算资金外,还要重建组织架构。程一清找来笑姐谈话,嘘寒问暖之际,小心翼翼地提出,她不再适应现代化企业要求。
笑姐十分震惊。没料到自己在程记打了十几年工,笃定下半辈子就在这里养老了,居然被跟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程一清炒掉。她眼含热泪,骂程一清没良心。程一清也不说话,只任由她骂,低头在计算器上按一个数字,递给她看。
笑姐的脸色震动一下,想要接着骂,但语气显得虚张声势起来。
程一清说:“因为是笑姐你,所以我会给到这个数。你还这样年轻,想工作的话,去其他地方继续打工也行,我也会帮你牵线。如果不想上班,想享清福,这笔钱足够你回乡下盖两栋房子,或是在广州买个小面积但地段不错的商品房了。你考虑下。”
笑姐擅于闲聊的嘴皮子,像泄了气,突然说不出话。她站起身,走到外面去打电话。德叔电话关机,德婶电话也关机。她心里一沉,突然想明白,这都是事先安排好了。
她慢慢走回来,在程一清跟前又坐下来。程一清忽然问:“对了,我爸妈去新马泰旅游,你有什么想买的?我帮你通知他们。”
笑姐知道,这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也明白程一清是铁了心做这事。加上刚才那令人心动的数字,她心软了,但还想抬价,于是摆出一副悲凄的模样,“阿清,我在程记这样多年……德叔德婶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同意你这样做。”
“他们将店交给我打理,这间店就是我的了。”程一清说,“笑姐,如果你想留在程记,我绝对欢迎。我只是担心你会不适应新的管理制度。迟到早退扣钱,超过三次开除。工作时间内不得闲聊,出了差错也要扣钱,而且工作强度会比之前大。你不是容易头痛头晕吗?我担心你无法适应。是,我当然可以给你假期,但是我扣其他人钱,不扣你钱,一来我无法服众,二来其他人对你闲言闲语,你也不好受。”
笑姐本想赖在程记不走。虽说店由程一清打理,但只要德叔德婶人还在,她就可以找太上皇、皇太后喊屈啊。但眼下看程一清这架势,她是明白了:这是个不好糊弄的。笑姐觉得自己曾为程一清扑心扑命,帮她留意好男人,替她揉药油。给她良心,她拿来当狗肺了。笑姐觉心寒。
她流下些泪水,呜呜地不说话。低头擦眼泪时,听到程一清起身出去,再回来时,手上握了杯温开水,递给她。“笑姐,我知道你怎样想。但大时代变迁,我跟你一样身不由己。国企都在改革,断臂求生,更何况我这种小店?”
她抱一抱笑姐,温声说:“你再考虑下。不过最好快一点,因为这个数字是我私底下给你的。万一我合伙人察觉了,可能就没这个价了。”
哪有什么合伙人。说辞而已。
每到这种时候,程一清都会想起程季泽对她的评价:我们俩是同一种人。
她想,也许他们是同类。但正是同类,才会相争。
龙舟水过去后,又到了糕饼店必争的月饼季。接着便又到了冬至、新春……中国人,无论在哪里,日子都被这些节庆与仪式填满。在这些小庆典之间,因为北京申奥成功、中国加入WTO,二零零一年又多了两大盛事。日子过得跟中国经济发展速度一样快,日历翻到二零零二年,马上又到二零零三年。
这两年内,程一清没少跑山东。
是为了商标的事。
自八十年代跟香港打官司败诉后,广州程记一蹶不振,从三间分店一路缩水至德叔那间街坊小铺。德叔心灰意冷,商标有效期届满时,恰是程一明出事的时候,他没有去续展,程记商标就此注销。
程一清创办双程记后,心知香港程记一路有心进入内地市场,便想着早日将程记商标注册,却意外发现,一家位于山东的糖果厂,已经注册了程记商标。她的商标申请则被驳回。
程一清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找到山东那家糖果厂的联系方式,跑去那里跟人接触。山东人热情,也爱大口喝酒,她在桌上喝,下桌吐,上桌再喝,慢慢跟人建立了感情,也慢慢发觉那家厂已在倒闭边缘。
结局令程一清跟山东糖果厂皆大欢喜:她购入了程记商标,糖果厂得到了救火的水源。
这次从山东回来,她心情是雀跃的。白云机场在位于广州市近郊,她从飞机上看到万家灯火,只觉心潮澎湃。下机后,打的回家,路上经过一个偌大的广告牌,上面是双程记广告。两个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手心里捧着月饼,小小一啖,旁边广告语是“一啖入口,回味无穷”。
过去两三年,双程记终究还是按照程一清想法,将产品零食化、健康化、现代化,同时将传统月饼做得精致,大受年轻人欢迎,珠三角分店已开至第九间。当年《得周刊》乐志纸业事件后,双程记因祸得福,反而名声大噪。同年,程季泽立即扩大生产,花了不少钱做广告,广招全国各地经销商,只是受制于珠三角生产成本越来越高,产能有限。他频繁接受媒体采访,给人一种双程记有且只有他一个老板的错觉。现在程一清不再跟他争辩,她甚至对他有些敬而远之,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他的手会将你推下深渊。
程季泽察觉了她的这种想法。
这天是双程记周年庆。数家店都搞活动,送优惠券。程一清到每家店看了一圈,便又到广州程记去看。现在程记已搬出了德政南路,在农讲所附近找了店铺,刚翻新完不久。程一清一进店,就闻到一股装修味。掏出口罩戴上,她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把发现的问题跟工人交代了,便转身出门,骑上摩托回公司。
她停好摩托,进了大楼,见电梯门正缓缓合上,追上去喊,等一下。
电梯门又慢慢开了,程季泽站在里面等她。
她走了进去。
电梯门合上,电梯里只有他们二人。电梯壁上,映出他们模糊不清的扭曲的脸。程季泽看着那上面的程一清,问着废话:“刚从外面回来吗。”程一清看着那上面的程季泽,回着废话:“对,刚去看了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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