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沉沉,有什么东西打着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卫听澜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将高邈交给匆忙上前的军医,掷下一声“没哭”便掉头离去。
后半夜,图南山中的兽鸣逐渐消弭。
祝予怀几乎一夜辗转未眠,天还未亮时便起了身。
他小心绕过睡在马车外间的德音,给她掖了掖垂下一角的被子,撩开厚重的车帘时,才发现天空雾蒙蒙的,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
这雪落得冷清,把这处处是枯木寒林的图南山衬得愈发寒凉。他披着氅衣立在车前,看着雪花落在自己的肩上、手上。
他已经记不清北方的雪是什么样子,雁安也会下雪,不过下的都是盐粒似的雪子,总像是来人间凑个趣似的来去匆匆,还没积起来便化了。
易长风正带着几个人搬柴火,远远瞧见他出了马车,忙过去问可是有什么吩咐。祝予怀摇了摇头:“看看初雪罢了。你们守夜辛苦,快歇一歇吧。”
“没事儿公子,不辛苦不辛苦!”一个年纪稍小的护卫快活地应了一声,被身边同伴咚地敲了脑瓜子。
“平日里就数你嗓门最大,别吓着公子。”易长风提着他的耳朵数落了几句,几个人都窸窣地笑了。
营地里逐渐热闹起来,有人生起了火,支起了锅,烧热的水咕嘟咕嘟地打着滚。
方才那个小护卫去了没多久,捧着一小碗野蔬汤又绕了回来:“那个……公子,这雪大,嗯,现在还不大,但是天冷,您要不要喝点汤暖暖?公子?”
祝予怀看雪看得出神,又被叫了一声才偏头看向他。
小护卫乍一下撞上那温和的目光,平白地紧张起来,赶紧低下头连珠炮似的地补充道:“公子,这汤不烫,刚好能入口,真的,我凉了凉才端过来的。您要是喝不惯,捂着暖暖手也成……”
“好,多谢你了。”祝予怀接过碗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我叫易鸣。”看祝予怀接过了汤,易鸣有些受宠若惊。
易鸣。祝予怀想起少年被拎着耳朵教训嗓门太大的窘相,笑了起来:“这名字有趣。你是易长风家中的兄弟?”
“嗐,我倒想有易大哥这样的亲哥呢,可惜我是易大哥捡回府上的,就跟着他姓了。”易鸣看他如此亲和,忍不住话多了起来,“公子有所不知,这名字还是老夫人给我起的,嘿嘿,我这人天生嗓门大,刚被捡回府上那会儿,夜里哭起来把全院的人都闹醒了,老夫人就给我起了这个‘鸣’字,说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祝予怀被逗乐了。看易鸣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里的汤,他很给面子地舀了一勺尝了,赞道:“的确不错,清甜可口。”
他又喝了几口,余光瞧见易鸣还傻站在自己跟前望着,有点疑惑:“你怎么不去用早膳?”
易鸣忙道:“我让易大哥给我留了。公子趁热喝吧,喝完我给您把碗送回去。”
祝予怀看他真要饿着肚子等自己喝汤,感动之余又觉得好笑:“不用,你快去吧,去晚了可就凉了。”
易鸣不知为何扭捏了半晌,然后像鼓起了天大的勇气似的……哐一声跪下了。
祝予怀惊得往后一退,险些把碗给摔了:“这,只是让你去用个早膳,不想去也不必……”
“公子!”易鸣憋红了脸,豁出去似的嚷道,“等到了澧京,易鸣不想回雁安,只想留在公子身边护卫公子!求您成全!”
祝予怀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倒也不是这个请求多惊人,主要是,易鸣这个音量……实在有些过于震耳欲聋。
德音茫然地揉着眼睛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吵什么呢?有劫匪来了?”
营地里四下一片死寂,护卫、马夫、伙夫……所有人都一言难尽地望向嗓门跟惊雷似的易鸣。正就着汤啃饼的易长风被噎得满头冒青筋,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立刻去把他给提溜走。
祝予怀反应过来,赶紧去拉他:“这有什么可跪的,快起来,你想留在澧京,同我讲一声便是……”
“不是,不是留在澧京,”易鸣犟着不肯起,“公子人好,我就想留在公子身边,您在哪我在哪!”
祝予怀从来没被人这样当众表过忠心。
他手里还端着汤,四面八方的目光弄得他有些手足无措,一年到头都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罕见地泛起些羞赧的红色。
祝予怀拽了几下拽不动他,只能顺着毛捋:“也罢,那你便勤练武艺,等你能护住自己、也能护住我的时候,我让你做近身侍卫可好?”
易鸣的眼睛噌地亮了起来:“好!”
再世相逢
一行人吃饱喝足,整顿得差不多了,便趁着雪还未下大抓紧时间赶路。
护卫们都披上了挡雪的蓑衣,易长风看着一路如坠梦里只顾着傻乐的易鸣,眼皮直抽。
公子五岁那年到雁安养病,因为体弱几乎足不出户,十一岁时又拜了裘老为师,多数时间都随裘老在落翮山住着。
而易鸣自幼在府上偏院长大,按理说与公子并无什么交集,怎么突然就死心塌地上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敲打敲打:“阿鸣,你跟我都还对不了几招,想做公子的近身侍卫,还得熬几年。好好习武,别想些有的没的,听到没有?”
易鸣也不恼,乐呵呵地说:“那还请大哥多教我功夫,千万别手下留情。”
“呵,多皮实似的。”易长风道,“真不跟我们回雁安了?”
“大哥你别难过,我会想你们的。”易鸣拍拍胸脯承诺说,“我保证给你写的信一定比给其他哥哥们的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