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楚倏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用力闭了闭眼,松开对凌怀苏的禁锢,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视线垂落在医院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凌怀苏不动声色地观察镜楚的侧脸。
青年收敛了情绪,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并无多少表情。可不知怎么的,凌怀苏居然从那张脸上看出了委屈的意味。
其实凌怀苏大可发挥他舌灿莲花的本领,找补出一百种不重样的理由,将他的动机圆得天衣无缝,有理有据,保准把人哄得服服帖帖的。他素来很会这一套。
可他不想用在镜楚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凌怀苏比落雪还轻的声音响起:“不与你相认,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闻言,镜楚转过头:“……什么意思”
凌怀苏缓缓正色,轻咳一声,将语气调整到一个近乎诚恳的地步,心平气和地开了口:“小狐狸,我无法长留于世。”
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被他轻飘飘地道出,砸得镜楚胸口冰凉一片,没吭声,等他的下文。
凌怀苏却似乎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那个铃铛,你还留着么”
这话头起得明知故问,凌怀苏比谁都心知肚明,镜楚绝不可能随意乱丢。
但他没想到,镜楚会把它放在最贴身的地方。
镜楚脖子上有个吊坠,平时掩在作战服一丝不茍的领子下,看不出是什么,直到他在裕福商场换了身卫衣,宽松的领口露出一段黑色绳子,衬得锁骨匀长,凌怀苏当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就是铃铛。
镜楚从颈上取下吊坠,放进凌怀苏手心,那小物件被他体温焐得温热,仿佛含着某种沉甸甸的情谊。
一道柔和的金光闪过,吊坠变大成了颗通体如墨玉的铃铛。
“此物是我小时候一个高人赠予的,说是与我有缘。师父说,它的气息与天音塔相近,应是关系匪浅。”凌怀苏捏着那颗铃铛晃了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四千年前,我……将此物交与你时说,待到它响起,我便会回来,是因为我在里面存放了一缕元神,既然它与天音塔存在深刻感应,如果有人试图打天音塔的主意,会惊动我的元神。”
他说到某处时,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尽管很短暂,镜楚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含糊其辞。
镜楚目光阴郁地盯着凌怀苏,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语焉不详的部分:“但你当时并不确定这方法行不行得通,对么”
凌怀苏蹭了蹭鼻子:“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当魔,经验不足嘛。”
与未开智的低阶魔物不同,像凌怀苏这种应天劫而生的大魔,只要不被触及那个致命的弱点,是杀不死的。而每只魔的弱点各异,只要他没缺心眼到自己暴露死穴,基本只有天道能震慑这逆天的存在。
可魂飞魄散容易,想再聚回来难,这事又一没先例二没老师,凌怀苏迫不得已,只能铤而走险,分割元神放进铃铛,留了这么个“理论上可行”的后手。
眼见着镜楚面上越发山雨欲来,凌怀苏连忙顺毛:“好了,这不是成功了么,虽然过程艰辛了些——刚刚复生时,我是真的记忆不全,不认得你,约莫是元神离体太久,需要磨合。”
“至于现在……”凌怀苏话锋一转,笑道,“刻骨铭心,不敢忘怀。”
镜楚猝不及防地受了撩拨,眼皮一颤,一时忽略了他话中的漏洞:“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
“木偶盒上有个我留下的影场。我在里面看到了你,还有师父和谢胧他们。”说到这,凌怀苏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好像重温了一遍旧梦,再一睁眼,原来我的狐狸都长这么高了。”
“我仅有一缕残缺的元神,能茍延残喘多久自己也不知道,大张旗鼓地与你相认完,指不定哪天稍一不慎便灰飞烟灭了。将此事告知于你,除了徒增离别时的悲伤,我想不出有什么益处。”凌怀苏顿了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一番推心置腹,“小狐狸,你要我怎么舍得对你坦白呢”
凌怀苏是从正道堕的魔,中正之气与魔气在他体内两项抗衡,此消彼长,倘若不像其他魔头那样大开杀戒补充戾气,时间一久,暴虐的魔气便隐隐有噬主的征兆。
更遑论灵气稀薄的现代世界,仙门修士都式微了,哪里能容得下一只千年大魔头凌怀苏活得越久,就越举步维艰,就差把“水土不服”刻在脑门上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速战速决,事了拂衣去,也算功德圆满了。
这些前因后果不必细说,镜楚心里自然有数。可心里有数是一回事,能眼睁睁放任不管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镜楚向来最憎恶“无能为力”四个字。
病床上,年轻的调查官沉默良久,将字句咬得决绝又郑重:“我绝不会让你灰飞烟灭的。”
“你要把我强留于世吗”凌怀苏露出点无可奈何的笑容,“你守护了四千个春秋的世界,忍心看着它毁于一旦吗”
镜楚颊侧肌肉绷起,半晌,他硬邦邦地说道:“这你无需担心,我自会找到办法。”
“办法”凌怀苏望着镜楚的眼睛,轻声道,“就像你擅自背上度厄印那样么”
“……”
镜楚脊背一僵,睫毛垂落,头一次避开了他的视线。
如果说最开始发现度厄印时,凌怀苏的心情是火冒三丈的话,一五一十地袒露心迹后,那把火已经熄得差不多了。此刻面对镜楚这副样子,更是连死灰复燃也再难做到。
凌怀苏再次幽幽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