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每一个士子来说都是天大的侮辱。
周漪月抬目淡扫,视线在那七人之间逡巡,将他们脸上的惶恐、惊惧尽数收入眼中。
仿佛是在审视一群即将被驯服的野马,又似在寻找一颗能在她身边绽放光彩的明珠。
“听说,国公府上有一门客名唤解扬,其文采飞扬,画技超群,京城中人皆以‘碧鹤公子’称之,不知——诸位之中,可有这位解扬公子?”
众人几乎同时睁大了眼睛,争先恐后地站了出来,争相认领“解扬”之名。
他们滔滔不绝讲述着解扬的文章、丹青,甚至将他的生平经历、中举之喜、哪一日拜入国公府门下,都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生怕错过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机会。
周漪月笑着,眸里的情绪让人分辨不出,像是看着一群上蹿下跳的猴儿。
她转向始终沉默不语的那个人:“这位公子为何闭口不言?”
那人面色憔悴,却难掩其儒雅清俊之气,他未曾抬头,只是虚虚行了一礼:“罪人之身,唯以清白自守,不敢有侍奉公主之念。”
“好一个端方君子。”
周漪月眼瞳亮了一瞬,抿出一抹嫣笑,对秦总管道:“此人我留下了,其余的,总管大人带回去吧。”
秦总管连连点头,吩咐左右宫人将罪奴们押解出去。
有一人愤恨看着那解扬,“啪”地挣脱宫人们的钳制冲到公主跟前——
“在下不服!公主为何不信我等肺腑之言,偏信这无礼书生!此人并非解扬,我等皆可证明,公主切勿听信此人花言巧语!”
言罢,他情绪激动之下,竟不顾一切地挥袖一扫,案前的碗盏瞬间应声而落,碎裂声在殿内回响。
秦总管一脚踢在那人身上,怒喝一声:“放肆!区区罪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在公主面前撒野!你们几个是死人吗,还不把他拖下去!”
“还不快拖下去!”秦总管对着呆立在一旁的宫人怒喝。
几名侍卫闻声而动,迅速上前,将那名罪奴粗暴地架起,拖出门外,只留下一串凄厉的哀嚎声渐行渐远。
周漪月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撩了撩鬓边几缕碎发,懒洋洋对身旁嬷嬷道:“收拾干净,将解公子带下去好生安置。方才那几位公子,记得嘱咐秦总管好生照顾,切不可苛待。”
年轻的宫女们都有些不解,询问的目光投向掌事嬷嬷。
罪奴们入殿前,公主对这位碧鹤公子甚是感兴趣,看那架势,是要将此人随身带在身边出入宫宴。
可听公主这般吩咐,又像是没将此人放在心上。
而且,公主被人无礼质问,还要嘱咐总管大人好生照顾他们,实在叫人费解。
尤其那人打碎的,还是苏州进贡的八棱细花黄锡壶,公主非常珍爱,是唯一用了三年以上的茶具。
掌事嬷嬷似是懂了周漪月的意思,躬身称喏。
几人前脚刚走,一宫女掀帘入殿:“公主,驸马爷从太和殿回来了,已至东胜门。”
周漪月脸上有了喜色,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朝殿外走去。
不远处传来几声嘹亮马嘶,远远望去,宫门处那边一个身穿莲青斗纹锦鹤氅的男子迈步走进。
朝珠公主的驸马,当朝太仆寺少卿,闻祁。
他比周漪月年长许多,赤金绦带勾勒出挺拔腰身,儒雅清贵,硬朗坚毅,单单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沉稳成熟的疏阔气。
见公主站在廊檐下,身上锦裘只有单层,上前握住她的手,果然满是凉意。
他将衣袖下拢着的汤婆子递给她,“天冷,别在外面站太久,进去说话。”
手上温度传来,周漪月闻到他身上好闻的乌木沉香。
他扶着她入殿,余光瞥到宫人们带走一个罪奴打扮的男子,几不可闻轻笑:“公主又找到了可以打发时间的事。”
周漪月点头,算是应他的话。
宫女们已将屋内收拾干净,换上了新的茶具,壶嘴冒着热气。
闻祁掀袍坐下,对周漪月道:“近来朝中诸事繁多,陛下于太和殿数次召见我等臣子商议国事,边疆不宁,晋国又在这时派使者入梁,绝非儿戏。公主玩乐可以,切勿惹上不该惹的人。”
他没有问那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提醒周漪月不要玩得太过火,免得惹出麻烦。
周漪月脑海中恍惚闪过一张昳丽阴寒的脸,还有一群匍匐在她脚下,血肉模糊的人。
那时也有人对她说:“公主不该招惹这群人,一不小心便会引火自焚。”
可她偏偏就是招惹了,还不止一个……二十多、三十多?她记不清了。
她挑了挑柳眉,轻飘飘将回忆压下,手上递给他一盏热茶。
“父皇朝政上的事我一向不参与,不过我倒是想问驸马一句——若本公主真捅了篓子,你当如何”
声音拉长,带着撒娇的意味。
闻祁接过,手指摩挲着白瓷质地的茶盏,眼里划过一丝疑惑,转瞬即逝。
“你我夫妻一心,为夫自然会尽力帮你摆平,若当真摆不平,我便明哲保身,确保不受你牵连。”
他说话一向声口很轻,平静低醇,带着游刃有余的掌控感,每一个字都在往人身上敲,无形中让人软了半边身子。
可那话分明是冷血无情,冷到了骨子里。
两人的气氛并没有因为这番话冷下去,周漪月失笑:“闻郎,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我最喜欢你这种无情的样子,从不会说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之类的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