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三天后,深圳。
天空一片潮湿的铅灰色,空气里弥漫着雨前特有的闷热气息。
莲塘南头老工业区院内,锈迹斑斑的铁门敞开着,门柱上斑驳的油漆勉强能看出“深航新能源设备服务部”的手写字样。
院里是典型的九十年代末南方老工业园格局——几栋旧厂房围成一圈,中间是敞开式的共用场地。
各家工厂厂各占一角,谁也管不着谁,安保也只是门口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和一位昏昏欲睡的门卫。
马文斌拎着一只牛皮纸文件袋,从容走到门口,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客户。
门卫抬头扫了他一眼,随手挥了挥蒲扇,连登记都省了,懒洋洋地让他进去。
院子中央,随意堆着几口风机主轴罩和几段粗大的钢制塔筒,锈迹斑斑,边角处还能看到打磨残留的旧编号——显然是从风场退役回收回来的老货。
靠边的车间里,老旧的机械轰鸣声正断断续续地响着,一台庞大的液压机正在缓慢压制着复合材料板,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树脂味和切割粉尘的气息。
马文斌站定,微微眯起了眼。
那台液压机的型号……他认得。
准确来说,他不仅认得,还摸过。
南澳合作设备加工厂项目时,他们曾特地从日本进口过几套专用液压设备,用于早期小型叶片的批量试制。
后来合作解散,设备便一批批被搁置在南澳的仓库,听说挂了闲置转售,但消息断断续续的,他也未曾真见到流向。
而现在,眼前这台老机器,油管走位,主梁纹路锻印编号,哪怕锈迹斑斑,也分毫未改——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这里。
马文斌心头一动,神色更加凝重。
他沿着车间外缓缓踱步,一路扫过那些正在组装、调试的零部件。
细看之下,不止液压机——连不少旧款立式车床、龙门刨床、胎模、以及一排排用来打磨联轴器法兰面的老旧卧式磨床,也赫然在列。
所有的胎模、工装件、定制刀具上,都透着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工艺痕迹:
局部补强,粗细过渡自然,手工打磨后与原有系统无缝对接。
这种“旧件重生”的处理方式,不是普通小厂能随便做出来的。
它属于一种特殊的生存智慧——在物资紧缺、预算捉襟见肘的条件下,把废弃试验件打磨成可用产品的独门技术。
一股几乎可以称作“骨子里的既视感”涌上心头。
这种气味,这种做工,他太熟悉了。
风电场为攻克塔筒、齿轮箱技术的攻关时期,由于资源贫瘠,拆解的二手或试验失败的零部件,就会采取这种工艺使旧件重生,以免浪费。
那时候,提出并主导这种技术重生策略的人,除了王曦权——就是麦麦提!
马文斌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正欲再往里走查看细节,却见车间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他微微侧头,只见几个工人围在一台老旧设备前手忙脚乱,不时低头查看加工参数。
那是一台卧式加工中心,型号已经老到机身上的铭牌几乎看不清了,但可以分辨得出是德式设备。
它本用于加工联轴器类的大尺寸圆盘件——粗车外圆、钻孔攻丝、再精铣连接孔位,是典型的老式流水线骨干机台。
此刻,设备主轴发出一种断断续续的卡顿声,切削液在工位上四溅,一块正在加工的联轴器毛坯在工装夹具里微微抖动,明显已经偏离了设定精度。
有人急急喊着:“主轴不稳了!伺服报警!”
操作员慌乱地想要停机复位,却因为老设备反应滞后,一时半刻关不下来,场面一度混乱。
马文斌站在远处,冷静地扫视着整个骚动的源头。
他隐隐能猜出问题出现在哪儿——
老式卧加的主轴轴承组本就磨损严重,又强行承担了超负荷的联轴器粗加工任务,再加上改造接线时偷了简配,最终在高速切削中失稳,连带整个同步伺服系统报警。
这是一种典型的小厂式隐患——
看起来能省一笔预算,但到了真正大批量作业时,代价就是整批报废。
马文斌心里暗暗想着,嘴角却挑起一丝复杂的笑意。
节省每一分钱,用坏每一台机器,拼尽所有废料榨出能用的资源,换取试制突破。
这股劲儿,除了那位外,还能有谁
他静静站在那里,像一只耐心的猎犬,等待着猎物自己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