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虞百禁从三号录像厅出来,外面天蒙蒙亮。一号和二号厅也陆续有观众离场,好多张困倦的脸,带出一股闷热难闻的风。逆着行人们往里走的是睡眼惺忪的检票员,路过我俩身边时、面带疑惑地回过头来一番打量,仿佛在梦里见过我们,醒来后又抓不到头绪。随后便先我们一步,踏进男卫生间,大声咳嗽、跺脚,弄亮声控灯。
卫生间里铺着牙齿般细小而密集的马赛克瓷砖,公共区域的水池上方是横跨整面墙壁的半身镜。我借来虞百禁的剃刀刮胡子,挤了点免费供应的洗手液,勉强打出泡沫涂在脸上,再不修修边幅,镜子里的人就没法看了。
“饿了。”虞百禁边洗脸边说:“待会儿出去找点吃的。”
“你一晚没合眼都不困吗?”我问他。
“我的最高记录是七十二小时没合眼。用我们这行的黑话叫‘趴活儿’,针对那些私人安保比较周密,要等待时机出手的长线任务。”他甩着手上的残水,顺势理了理散乱的额发,“你也做过类似的工作吧?”
“每一个你的‘长线任务’对面都有一个夜不能寐的保镖。”
我叹着气,随手捡了一段回忆,“有一次,护送雇主横穿边境的雨林,跟一伙雇佣兵交火,对方有援兵,就埋伏在雨林里,随时可能劫我们的货,我大概……”我冲洗下巴,脏水打着旋儿流进水池底部的管道口,“六十多个小时不吃不睡,身体里像上了发条。你懂我的意思。”
很微妙的,我能对他坦言这些往事,不必为了帮助听者理解而添加注脚,也无需笑纳礼节性的“共鸣”和同情,我知道他能懂。“要像了解你的同伴那样了解你的敌人”,知己知彼,莫过于此。
果然他痛惜道:“太辛苦了。”
紧接着下一句就是:“我养你吧?以后都不用这么累了。”
“你——”
我忽地噤了声。往镜中看去,一位盘着发髻的中年妇女不知何时闪现在了我们背后,面容冷峻,身穿保洁员制服,一手叉腰,一手拎着拖把,正对我们怒目而视。
“脚抬起来!!!”
“……对不起。”
我俩连忙抬起腿让保洁阿姨拖地。旋风般的墩布狂乱地卷过我们脚下,我手忙脚乱地洗干净剃刀,拉着忍笑的虞百禁退出了阿姨不可侵犯的领地,去大街上找吃的。
掀开录像厅厚重的门帘,又是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昨晚还像一座空城的小县城也睡饱了似的鲜活起来,像刚揭开的笼屉。我们所在的这条街恰好有早市,沿街的店铺也都差不多开门营业了,我俩随便进了一家,要了汤包肠粉和咸粥,虞百禁多点了一份糯米鸡。坐下来,一方窄窄的双人桌,我的腿在桌下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腿。
我依然很饿,却不再急于找寻能把自己填饱的一切,相反的,我有一些话,它深埋已久,腐朽却又前所未有的生涩,让我想要倾倒给他,为吞下新的明天腾出一片空地。
“我的生日在六月底。”我没头没脑地说。
“夏天。”他也没头没脑地应下来,“天要热起来了。”
“我有个亲妹妹,比我小一岁,出生在冬天,没上完小学就死了。”
“怎么死的?”
“被火烧死,跟我妈一起。我爸是个赌徒,欠了高利贷,应该也死了。我希望他死。”
“嗯。”
“讨债的来我家放火那天,我偏偏不在,我去学校领毕业证书,暑假过完,我就能去读城里最好的中学,但我没去成。我坐火车到了南方,被一个盗墓贼认作养子,一直到他病逝,我没叫过他一声爸。我也不知道该管他叫什么。只是偶尔想起这件事,觉得有点遗憾。”
“遗憾是什么样的感觉?”他问我。
“你和你喜欢的人从未看完一场电影,他就离开了你。”我说。
“太糟了。”他一下子意会到了,“那现在呢,你还会感到遗憾吗?”
“不会。”
我喝了一口粥。
“我们已经看过一整夜的电影了。”
从早餐店里出来,两人喝着杯装的八宝粥,步行去附近的大学城公交站。路上,小麦用手机帮容晚晴查找合适的住处,“这家蛮好的!”她指着一家相关词条为“女性友好”的青年旅社,“我朋友去住过,女老板,婉拒男性入住的全女性宿舍,有单人间也有多人间,没有独卫你可能会介意,大家都用公共澡堂,不过青旅嘛,价格不高,主要是满足社交功能……”
她把手机屏幕偏转过去,容晚晴凑过来看,眼圈由于缺乏睡眠而淡淡的暗沉,嘴唇很薄,身上一股香甜的黑米味道。小麦又有点想逃了,“离、离这边有点远,公交要坐十几站,你有零钱吗?”
“有。”
“没有东西忘在店里吧?”
“都带上了。”
车站有不少同校的大学生在等车,小麦瞥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对方也看到她,隔着站牌和容晚晴的后背探头探脑。小麦的脸涨得更红了,“谢谢你请我吃早餐……我陪你等车来。”
“应该我谢谢你才对。”
容晚晴笑了笑,裹着拇指的创可贴上用笔画了个心形图案,“你还有课的话就回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几个损友开始像地鼠一样此起彼伏地跟小麦打手势,做鬼脸,小麦真想拿锤子挨个儿砸他们。“我不着急,没别的事,平时下完夜班我都睡到下午,再去上晚自习。”
“我今天也得睡到下午了。”
“你到那里安顿好了就休息一下!可别再回家了。”听起来,小麦仍对她被“家暴”一事介怀不已,“他动一次手就有第二次,坚决不原谅,不妥协,不要心软。”
“我知道。”容晚晴说,“我记住了。”
“那我——”能留个你的联系方式吗。小麦想这么说,又想起容晚晴没带手机,再追问下去,意图有点太明显了,只好作罢。谁知刚把话咽回肚里,就听到容晚晴略带笑意的声音。
“要拥抱一下吗?”
小麦的朋友们无声地沸腾了。她则完全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抱住了容晚晴,双手抓着容晚晴的背包,后背被轻轻地拍了两下。
“有缘再见。”
她站在原地,目送容晚晴上了公交车,隔着车窗和她挥手告别。满载的车开出去好远,小麦坐在候车亭的长椅上叹气。她的朋友们簇拥两旁,没人说话。良久她才出声:“感觉是直的。”
“又来啊大姐!”
一堆巴掌落在她头上。
“再喜欢上直女试试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