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已经放弃了信徒,杀死了同类,毁灭了故土,本该掐灭了一切令人性萌芽的机会,不是吗?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究竟怎样才能阻止人性的复苏?
究竟如何再次摒弃人性?
这颗星球上的奇怪而疯狂的生灵会给祂答案吗?
“我已经没有「同类」了。”尤莱亚说,“他们都被我杀死了。”
伦纳德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回答。
“你为什么……你怎么能……”他怔愣地看着尤莱亚,竭力从嗓子里挤出干涩的声音,“哈,哈哈,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不小心养死了一盆蘑菇?这不好笑。”
尤莱亚摇头,继续说道:“同类的存在会对你造成损害。”
“损害?”伦纳德愣愣地重复,无法理解他的话。
“你允许你的同类拿走你的东西。”尤莱亚指出这一点。
“……”他张开嘴,“这不是「损害」,这是……这是……”
他闭上嘴。
然而尤莱亚还是看着他,用一种略带期盼的眼神,像在等待着他对此作出某种回应——伦纳德很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回应,但他无法理解,因为这太荒谬了!
“不,你不能……”伦纳德混乱地开口,“你不能因为同类会「损害」你就杀死他们!”
“我应该这样做。”尤莱亚说。
他们沉默地对视。
伦纳德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鲜明地意识到他和尤莱亚思维之间的巨大分歧,对面的这个怪物的想法和正常人类的像是两条走着不同路线的公共马车,没有任何交集。
过多的刺激反而令他保持了古怪的冷静。伦纳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坚持说话,也许他也疯了。他嗓子里挤出怪异的响声,突兀地问道:“尤莱亚,如果你有一百个面包,你会分给别人吗?”
他对面那个类人的灰发怪物没有在意对话的跳跃性,像是回答任何别人对他提出的问题那样平静地答道:“不会。”
“但是面包不吃就会坏掉。”
“我可以都吃掉。”
“……”伦纳德低下头。过了十几秒,他重新抬起头,安静地注视了尤莱亚片刻,再次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把面包分给我?”
尤莱亚一怔。
为什么要把食物分给伦纳德?他没有特别思考过这个问题。
因为最开始遇到的时候,伦纳德向他索取食物作为报酬?因为伦纳德吃东西的时候很安静,不会再持续发出需要他回应的交流信号?因为面包能为他提供的营养微不足道,有或没有都无所谓,所以分给伦纳德也无所谓?因为他把人类的伪装养成了习惯,一日进食三次是习惯,把一部分食物给伦纳德也是习惯?因为……
“因为我想给你。”尤莱亚慢慢地说。
出于交易,出于伪装,出于漫不经心,出于习惯,但……
「我」想给你面包。
祂探究着这个突然从思维中跳出的答案,感到某种无形的东西在躁动。祂没有再刻意地压制它,于是那种东西沿着根系蔓延而上,控制了祂的嘴唇开启,在僵持几秒后,从这个模拟出来的发声器官中泄露出了一声含糊的喟叹。
——这是祂第一次真正用人类的方式发出声音。
星空并没有祂曾经从星球仰望时想象得那样瑰丽,那是一片没有边际的猎场。祂始终牢记着访客的教导,而在与访客告别后的漫长岁月,祂依靠这些「常识」维系着自身的存在,追溯着途径散落在外的非凡特性去过无数星球,向它们散播灾厄与毁灭,收获诅咒与憎恨。这就是祂的权柄,这就是祂应该遵循的存在方式。
祂已经很久没有为星球上的生灵驻足,也很久没有与他们交流过了。
对面的人类不知道,在连祂都记不清的漫长岁月里,他是第一个主动对祂释放善意的生灵。虽然他是如此的渺小,他的善意也毫无意义。可是在这一刻,祂确实生出了熟悉又陌生的冲动。
祂想要对他讲述冰冷死寂的星空,讲述被毁灭的星球。讲述祂遇到的友善访客,讲述祂如何控制自己的触须收缩和舒张……
可祂不能。
祂面前这个绿眼睛的人类不能理解祂,甚至不能知道祂究竟是什么,只要看祂的本体一眼就会立刻陷入疯狂,更别说听祂讲述那些星球之外的知识——「伦纳德」是一个没有丝毫神性的普通生灵。就像这颗星球上每一个脆弱的生灵那样,无法理解,无法交流。
“你好,伦纳德。”最终,他说,“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是吗?”
61
伦纳德的大脑一片混乱。
他不知道尤莱亚的精神又被触及了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为什么会在回答了他关于面包的问题之后,突然莫名其妙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贝克兰德糟糕的天气与东区格外适配,阴沉的天色被破烂歪斜的公寓楼挤成狭窄的一条,好像随时都会垮塌下来,把一切压扁。
这可不算什么好天气啊……他在心里嘟哝了一句,从杂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敷衍地对他点了点头:“是啊,真不错。”
尤莱亚安静地注视着他,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于是伦纳德也放弃了和他继续讨论面包的话题——他其实不理解尤莱亚那句「我想给你」是什么意思,只好把它归类为两人是朋友。所以他在尤莱亚这里有着额外的优待——虽然他早就意识到尤莱亚对待他很特殊,但亲耳听见他明确的表达还是让他有一种哪里不对的古怪不适感。
女神啊,尤莱亚肯定又看了什么奇怪的书,他说话实在是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