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红梅踩着高跟鞋冲进实验室时,颜良丰正在调试显微镜,竹制算盘搁在一旁,算珠上还沾着晒干的药粉。搪瓷缸里的野菊在冒着热气,却不见颜珍珍的人影。
“珍珍呢?”蒋红梅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急促,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绷得笔直,像是随时要拽着谁逃离某种宿命。
“去药材田测土壤湿度了。”颜良丰摘下眼镜,镜片上倒映着墙上的《茂村药材种植规划图》,“红梅啊,你先喝口野菊茶,这是今年头茬花。。。。。。”
“别跟我绕圈子!”蒋红梅将机票拍在实验台上,紫荆花图案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听说她打算毕业后回村?你这当爹的也不拦着?当年我们拼了命想离开的地方,她怎么就。。。。。。”
话音未落,门“吱呀“推开,颜珍珍抱着土壤样本闯进来,蓝布衫下摆沾着新泥,额角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像撒了把亮晶晶的碎钻。
蒋红梅一把拽过颜珍珍的手腕,珍珠耳钉在日光灯下划出凌厉的弧线:“珍珍,我听李明辉说,你毕业后要回茂村?”
“暂时的呀,”颜珍珍将土壤样本轻轻放下,“得先把标准化种植基地建起来,等土壤改良数据稳定了。。。。。。”
“打住!”
蒋红梅拍着实验台,震得天平砝码叮当作响,“什么暂时不暂时?你可是中医学科最拔尖的苗子!当年我们知青点多少人拼了命想离开农村,你倒好,主动往回钻?”
她故意忽略姑娘瞬间瞪大的眼睛,将烫金录取通知书拍在桌上,又从皮质手袋里掏出张机票,“香港大学的交换生名额,我托人给你留着,下周立马就走。“
颜珍珍的指尖深深陷进土壤样本袋,湿润的泥土从指缝溢出,染黄了她掌心的茧。那些茧是去年在烘房里守夜时磨出的,每一道都嵌着野菊花的细屑。“红梅姨,茂村的标准化种植刚有起色,药材深加工的配方还在调试。。。。。。”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宣纸,柔软却坚韧。
“这些我来盯着!”
颜良丰突然开口,布满老茧的手掌拍在实验台上,震得搪瓷缸里的菊花上下浮动,“你只管去读书,那些想浑水摸鱼的客商、打秘方主意的人。。。。。。”他从中山装内袋摸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与外商的谈判记录,“爹替你挡着这些明枪暗箭。”
蒋红梅望着眼前的父女,忽然想起十几年前的雪夜——颜良丰也是这样把一块红薯塞进她的饭盒,用冻得发紫的嘴唇说“你先吃。”此刻,他鬓角有了白发,却依然挺直着脊梁,像极了后山那棵历经风雨的老菊王。
“珍珍,“颜良丰放软声调,轻轻握住女儿的手,指向窗外渐暗的天空,“现在的茂村需要的,不是一个守着土地的姑娘,而是一个能站在国际舞台上说话的专家。“
颜珍珍抬头,撞见父亲眼里的期待——那是四年前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亲刚刚醒来,在门槛上蹭掉泥鞋的小心翼翼。
土壤样本袋悄然滑落,她忽然想起蒋红梅办公室里那幅世界地图,茂村的位置被一枚精致的菊形图钉标记,周围散落着各国客商的名片。
“就一年。”颜珍珍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释然,辫梢的野菊花头绳随呼吸轻晃,“等我学会了先进的提取技术,就回来建实验室。”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在她睫毛上镀了层金边,像撒了把碎金在深潭水面。
蒋红梅笑了,从手袋里摸出个锦盒,里面是枚镶着野菊花标本的胸针:“这是用你改良的烘干技术保存的,带着它,就当茂村在你身边。”
她替颜珍珍别上胸针,指尖划过姑娘发间的野菊花头绳,“记住,你读的不是书,是茂村通向世界的路。”
暮色漫进实验室时,颜良丰默默将女儿的实验笔记装进木箱,每一页都用棉纸仔细包好。
颜珍珍摸着口袋里的机票,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野菊花能在石缝里开花,不是因为它想待在那里,是因为它知道,总有一天风能送它去更远的地方。”
窗外,支农队的卡车正载着新收的药材驶过晒谷场,车灯照亮了宣传栏上的“中医药振兴计划”。
蒋红梅望着父女俩在暮色中的剪影,忽然明白:有些告别不是终点,而是让种子乘风而起的序曲——当颜珍珍在香港的实验室里分离出第一味有效成分时,茂村的药香,或许已经飘越了万水千山。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蒲公英,在茂村的晨雾里悄悄散开。当颜珍珍抱着实验笔记从实验室出来时,晒谷场已聚满了人。
王婶踮着脚往她帆布包里塞咸蛋,蛋壳上还沾着新收的草木灰;张叔举着刚编好的竹箱,箱底垫着防潮的艾草叶;最热闹的是唐淑芬,她颤巍巍端着个朱漆食盒,里面是层层叠叠的米糕,每块都嵌着亮晶晶的桂花蜜。
“乖囡,”唐淑芬用袖口擦着眼角,簪子上的银铃随着动作轻响,“到了那边别舍不得吃,婶子给你腌了酸豆角,放在竹箱最底层。。。。。。“”食盒盖上的红喜字被露水洇湿,透出底下“一路平安“的铅笔字,那是她念初中的小孙子写的。
颜良丰站在人群边缘,中山装第二颗纽扣上别着颜珍珍送的电子测温仪,像戴着枚特殊的勋章。他看着女儿被乡亲们簇拥着,蓝布衫上别着的野菊花胸针在晨光中明明灭灭,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抱着药罐跑遍全村的小女孩,此刻竟要带着整个村子的期待飞向远方。
“都让让,红梅姐的车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自动让出一条小路。蒋红梅的黑色轿车缓缓驶进晒谷场,车窗摇下时,露出她新烫的卷发和指间跳动的红甲油。
“快,上车吧,”她探出头,珍珠耳钉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朝颜珍珍甩甩头,“再不走,可要误了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