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王帐,是日大雪。
温敛穿着一身简单的狼皮短打劲装,脚上穿着一双鹿皮长靴,在篮子里随意捡了根树枝将墨发挽起,然后顺手将脖子上挂着的狼牙吊坠塞进领口。
她拿过挂在门边的长弓,刚掀开帐门,便看见一中年女子身着缀满珠玉的紫色华服,上面满了独属于西河的神秘图腾,头戴象征着西河皇室威严的圣冠,正撑着伞朝腰帐【1】走来。
“哟,稀客。”温敛站着,保留着掀帘子的动作,歪了歪脑袋一脸嫌弃地看向一无所有还满是尘埃的营帐,转头见来人已到了跟前。
女人看见温敛握着弓冻得通红的手,很是心疼,就像是心脏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她急步上前想抱一抱自己的女儿,却被温敛侧身躲开了。
她也跟着顺势进入帐内,见帐内连炭火都没有,土坑里仅有几根还没燃完的树枝,塌上的被褥更是单薄,却好在有几张完整的狼皮可以御寒。
女人看着帐内简陋至极的陈设,鼻头一酸,看着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的女儿,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叙旧的话就免了,”温敛没有拆穿她,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给自己取、任自己在这废帐中自生自灭十七年的母亲——西河王后克兰伊,她开口能喊自己什么呢,“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温敛走到火坑前蹲下,将长弓放在地上,从怀里拿出自制的火折子,将剩下的树枝点燃,这时站在一旁看她忙碌的克兰伊终于开口道:“你父王病得很重……”
温敛拿着火折子生火的手一顿,偏头看向克兰伊的表情里带有几分质问的味道,即便她什么也没说,克兰伊也从她的眼中读出了极深极浓的恨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克兰伊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道:“北渊出兵伐宁,欲借道西河,但其实是以借道之名,行亡国——”
克兰伊“之实”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便被温敛截住话头:“所以,连您也觉得,大萨满的话是对的,若放任我这个夺长女气运的双生女长大,会带来亡国之患?”
克兰伊被她这句话狠狠地刺了一刀,她讨好般地追上两步,却在手即将触碰到温敛肩头时停了下来,“是我们对不住你,但你阿姐实在抽不得身,如今只有让你以西河王女的身份出使大宁,寻求帮助。”
这一次,温敛没有打断她的话,而是很平静地听她说完,火坑内的火焰熊熊燃起,远不是里面屈指可数的几段树枝所能发出的光热,帐外的风雪又大了几分,打在营帐上就如刀剑,一下深过一下地剜在人的心上。
温敛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克兰伊彻底慌了神,她倒是希望温敛能发发脾气,即便作势要将自己从这帐中赶出去,都比现在这样完全琢磨不出喜怒、不发一言的要好很多。
那眼神太陌生,无爱,无恨,也没有什么别的情绪。
“所以,”良久之后,温敛终于淡漠开口,问道:“您自生下我后,十七年的不管不顾,如今见我的第一面,就是要我替她去死?”
她知道,原本这个计划,应该是由西河唯一的王女努尔娜去做,而不是她这个已经被人遗忘、会带来祸患早就该死了的不祥之人前去。
而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就像是在问一个完全与自己无关的问题一般,冷静得可怕。
这句话,犹如重锤,狠狠地砸向克兰伊的心房,她身形猛地一颤,却在像是即将受不住便要倒地时,被人毫无温度地捞了回来。
温敛复又拿过长弓,她站起身,背对着火光,看向被狂风卷起的帐帘后被白雪覆盖着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下面正有许多新芽在苦苦等待着风雪过去暖春到来就能够探出土壤洋洋生长的那一刻,她拍了拍膝上的灰尘,语气坚定,道:“我可以去,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克兰伊的语气有些颤抖,全然不复阿穆炎重病后她为帮努尔娜稳固朝中政权、与阿穆炎的几个兄弟争夺权势时的稳操胜券模样。
温敛罕见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太真挚,太干净,又太不可触碰,她轻轻仰起头,像是释怀:“此番入宁,成功与否,死生不论,我与西河,均再无任何干系。”
自此一去,便是诀别。
这更像是一个直接宣判死刑的决定,没有给克兰伊没有任何反驳的机会。
她只能默默地忍受着,就像十七年前,同样被大萨满的预言宣判了死刑的温敛一样,那时的温敛失去了父母,现在换她失去女儿。
“你能不能,”克兰伊朝着她掀帘而去的决绝背影无助呐喊,最后跌坐在地,“能不能喊我一句阿娘……”
温敛闻言,步履未停,只是偏头看了看帐中形容无依的女人两眼泪垂,似是张口说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