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李建的手指悬在接听键上微微抖。我看着他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空调冷气里凝成一道蜿蜒的水痕。
这是张强消失的第四年。
"嫂子,我是小张。"听筒里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能麻烦您开个视频吗?我想看看建哥。"我正要转身叫人,却现李建已经贴着墙根蹲下,蜷成小小一团。
屏幕亮起的瞬间,我差点没认出那个剃着平头的男人。张强身后是灰扑扑的集装箱板房,工装裤膝盖处磨得白。他冲着镜头咧嘴笑,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像道伤疤。
"哥,你头白了不少。"张强突然伸手抹了把脸,"当年你说要带我去看雪,结果等来等去,倒先把自己等成白头翁了。"
记忆突然倒带回o年的那个雨夜。建筑工地的探照灯刺破雨幕,我刚给李建送完宵食,看见浑身湿透的张强蹲在搅拌机旁吞止痛片。后来李建总说,就是那两盒芬必得让他认定这个年轻人——疼成那样都不肯误工,是个实诚人。
"建强大排档"开张那天,三十八度高温把沥青都烤化了。张强扛着两箱啤酒在厨房和后厨来回跑,工装背心能拧出水来。夜市霓虹亮起时,他举着账单冲我们喊:"哥!咱们今天流水破万了!"油污斑驳的账单上,清蒸石斑和炭烤生蚝的价码密密麻麻挤作一团。
谁也没想到股市的绿光会照进烟火缭绕的夜市。当张强第三次把进货钱转进证券账户时,李建摔了炒锅。那天后厨的蚝油味混着火药气,张强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昨天又涨了八个点!等赚够钱就把咱店盘下来"
暴雷来得比台风还急。接到证券公司电话时,锅里正爆着蒜蓉香。李建盯着抵押合同看了整夜,烟灰缸里攒了十七个烟头。我记得他按手印时突然笑出声:"当初在工地,小张替我挡过坠落的钢管。"
每月十五号凌晨,手机震动的嗡鸣成了特殊的日历。李建总在第一时间把转账记录截图到那个再没亮过的微信头像,附上同样的两个字:"收到"。直到去年中秋,屏幕上的数字从ooo变成ooo,备注栏里多出一行小字:"哥,替我给娘捎个月饼"。
此刻视频里的张强正在翻找什么。他掏出一个铁皮盒子,里三层外三层的报纸裹着个油纸包。"上个月在新疆摘棉花,遇到个喀什来的师傅。"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油纸,金黄色的馕饼还冒着热气,"跟咱老家月饼像不像?"
李建突然站起来,额头重重磕在吊柜上。他抢过手机吼道:"你小子现在在哪?定位我!"张强却退出视频界面,转账提示音随即响起。这次是ooo元,备注写着:"最后一笔"。
窗外飘来桂花香,月光把防盗窗的影子烙在地上。李建盯着那个正在输入中的对话框,手指无意识地在柜门划出道白印。当定位信息跳出来时,他忽然弓下腰,四十岁的人哭得像找不到家的孩子——地图上那个闪烁的小点,分明是我们四年前转让的那间铺面。
李建的手指在地图上反复摩挲,屏幕上的蓝点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四年前贴满"旺铺转租"的玻璃门,此刻映出个佝偻着背的身影。张强正蹲在褪色的招牌下,就着路灯修补霓虹灯管,工具箱里躺着半块霉的枣泥月饼。
"当年抵押合同第十三条,写着优先回购权。"我把热茶放在茶几上,李建突然开口。他掏出钱包夹层里的便签纸,边缘已经磨成絮状,"债主说五年内凑够本金就能拿回铺子,这事我连小张都没告诉。"
记忆突然清晰起来。那个暴雨如注的清晨,李建把车钥匙押给债主时,对方甩来份补充协议:"给你小兄弟留条后路。"原来那时他就存了火种,在灰烬里埋着复燃的念想。
视频通话再次接通时,张强背后的卷帘门哗啦作响。他举起电焊枪,飞溅的火星里混着含混不清的方言:"哥,你看这建字的灯管是不是比原来亮?"被熏黑的灯箱上,"强"字还缺着右下角,像当年他们总舍不得修的破招牌。
凌晨三点,李建蹲在后备箱翻找工具。他抖开裹着冰鲜海产的旧报纸,o年月的财经版面赫然在目,某支st股票走势图被红笔圈得密密麻麻——正是当年套牢张强的那支。
"在新疆棉田捡到的。"张强接过报纸时,指缝里的棉絮像未化的雪,"摘一公斤棉花挣两块三,我每天盯着天光干活,就怕自己想起这些数字。"他忽然掀开衣摆,腰间蜈蚣似的疤痕在月光下蠕动,"被催债的捅刀那晚,手机屏摔碎了还亮着你的收到。"
中秋的月亮卡在钢筋森林的缝隙里。我们推开大排档门帘时,张强正在后厨熬葱油。三十八种香料在铁锅里翻滚,喀什师傅教的秘方混着渤海湾的咸腥。他舀起一勺金灿灿的油淋在馕饼上,转身时碰倒案板上的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四张汇款回执。
"每月十五号蹲在at机转账,就像当年咱们数钢镚进货。"张强用围裙擦着柜台,塑料菜牌上新刻了行小字:翻身馕。三个字的金漆都抹得厚厚的,遮住了底下"建强大排档"的旧划痕。
李建突然走向冰柜,翻出冻得梆硬的黄花鱼。二十年没下厨的人,操刀的动作居然利落如初。当蒸鱼豉油浇在葱丝上时,我们都愣住了——和当年倒闭前最后一单的味道分毫不差。
晨光刺破海平面时,第一锅馕饼的香气漫过防波堤。张强系着当年的旧围裙在收银台打盹,手机屏幕忽然亮起。银行到账提示显示元,备注栏里写着:"买你下半辈子当合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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