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世子也默默跟来了。盯着地面的一团黑发,他捂住嘴猛退几步,颤声道:“她……我,我居然没发现,她是个尼姑……”
“世子,你不去看看她吗?”叶星辞轻声问。
“不,不了。”对方把头摇出残影,“怪晦气的,而且碰了尼姑会倒霉。”
几天前还春风一度,浓情蜜意,转头就嫌晦气。我要是嫁给你爹,你能真心敬重我这个继母才怪!叶星辞不屑地斜着对方,发现楚翊也对侄子冷眼相看。
楚翊慢慢踱过来,声音虽轻,却抑扬顿挫直戳人心窝子:“那你睡了尼姑,岂不是要倒八辈子霉?九叔希望,你在度过这次难关之后,多学学忠恕之道。以忠尽己,以恕待人。”
面对这位仅仅年长几岁,却机敏干练的叔叔,庆王世子诺诺地低头道:“是,谨遵九叔教诲。”
“楚逸之,你所言正是我所想。”叶星辞小声说。
“我就说嘛。”面对意中人,楚翊换上温柔的笑脸,“一日夫妻,心有灵犀。”
作为证物,发套被摆在衙署大堂正中。黑乎乎一大团,叫人头皮发麻。
“尸首我看了。”瑞王紧盯楚翊,当堂质疑,“虽然她只有短短一茬头发,但这并不能说明,她是个尼姑。也许是害了什么病,导致头发掉光,最近才长出一点。”说着,他面向小皇帝:“臣自然也希望这女子不是暗娼,庆王世子没有犯错。只是国法不容践踏,望陛下明鉴。”
永历点点头,立即将问题抛给楚翊:“九叔,你来说说?”
“瑞王言之有理,臣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楚翊的目光平静无澜,腰背挺直如松,有条不紊地叙述,“验尸之后,臣走访了顺都四周的尼姑庵,才确定她的身份。她法号静尘,俗名竹桃,原是灵泉寺的一名比丘尼。思凡下山,偶遇庆王世子,两情相悦。”
“谁能证明?”瑞王发出诘问。身为王爷,顾及皇家体面,他还没有气急败坏,正竭力压抑恼火。想必,他和幕僚做出的所有推演中,都没有“死者是尼姑”这一预设。
“有妙慧法师为证。”楚翊提高声音,“传妙慧上堂。”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道有些臃肿的灰色身影迈过门槛,步履拖沓地上前,在楚翊身边站定。她胆怯而讨好地朝叶星辞飞速一瞥,垂下头去,跪地参拜:“贫尼妙慧,叩见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
距离被连续围殴两次,已过去近一个月。她的头脸仍带有一点淤肿散去后的青黄,像发霉的大饼。
两顿胖揍,像两盆冷水,浇灭了她的气焰,让她怕极了叶星辞。昨夜在禅房一见面,她就开始习惯性哆嗦。给叶星辞端茶时,一杯茶就剩了一半,另一半哆嗦洒了。
当时,叶星辞客气地请她回忆一下,院子里是不是有个叫静尘的尼姑,最近不声不响地走了。他说了许多逼真的细节,包括他初次上山那天,静尘还帮忙收拾了屋子。
“贫尼不记得有这个人啊。”当时,妙慧很困惑。
“妙慧法师,你的伤痊愈了吗?”叶星辞盯着她,嘴角舒展,明眸寒光闪烁,“你遇袭之后,静尘还帮你擦脸来着,你忘了?后来,她就不见了。你一定是被打坏了脑子,有些糊涂了。以后走路时千万注意,别再被打了。”
恩威并施之下,妙慧恍惚“回忆”起,确实是有静尘这么个人。她原来在别处修行,到灵泉寺没两天,就又走了。她孤僻少言,所以也没几个人记得她。
“没错,是这样。”叶星辞抿嘴窃笑,对楚翊挤挤眼,可爱至极。
夜色暗涌,烛火暗淡。他没有觉察,男人的目光如烛泪一般,久久凝在他脸上,溢满欣赏和喜爱。
大堂上,妙慧将昨夜的话复述了一遍。最终说道:“贫尼也没想到,她会扮成孤女,做出有辱佛门的事。”
“她说的话,也不能全信。谁知道,她是不是收了什么人的贿赂,或者受到胁迫?”瑞王深知竹桃不是尼姑,可有口难言,只能继续憋在心里,头似乎都憋大了。
“三哥,你这样无凭无据地臆测,为了什么?”庆王冷冷开口,脸上的愧色和疲态早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斗鸡般的咄咄逼人,想当场扳回一局,“你口口声声遵循国法,面对证人证言,却又试图凭猜想推翻。难道说,你不希望看见这桩案子有转机?你想让皇家丑闻板上钉钉,不是大事化小,而是大事更大?”
句句正中靶心,瑞王脸色发青。
“老四,你怎能这样对兄长讲话?”太皇太后猛然一顿拐杖,气得直咳,维护亲儿子,“他只是就事论事。他在臆测,你又何尝不是在臆测他的心思?你们兄弟,是不是有了什么误会,要把话说清楚才行。”
庆王敛起气势,恭顺地俯首:“母后息怒。儿臣这几天心神不定,不是有意顶撞。”
“妙慧,你敢对佛祖起誓,所言非虚吗?”瑞王瞥一眼庆王,随后缓步逼近妙慧。他身材魁梧,显得气势凌人,像要活吞了眼前的老尼。妙慧露了怯,瑟缩不语。瑞王继续道:“我认为,该把寺里所有尼姑召集起来,叫她们一一辨认尸首。”
“王爷既然不信妙慧法师,那信我吗?”叶星辞适时站了出来,款款走到大堂正中。
他与楚翊对视一下,又迎上瑞王惊诧的眼神,按照计划作证:“当初我刚到寺里时,曾见过这个静尘,后来就再没有了。想必,她就是那时下山的。况且,她孤僻少言,在寺里呆了两天就走了,所以没几个人记得她。如今人都死了,容貌变化,就更认不出来了。”
“公主的话,自然可信。”瑞王顿了一顿,挑破其中的疑点,“公主刚才并没进门去查看尸首,怎么知道尸首和静尘是同个人?”
叶星辞心里一惊,百密一疏!
他的本意是以完全的局外人身份作证,这样才更可信。他也不想让瑞王知道,自己全程参与此事,否则对方以后必定会提防他,以至于影响到太子爷的大计。
然而,他却疏忽了:假如自己不去看尸体,就无法将竹桃和尼姑关联在一起。刚才,他应该跟着进屋的,唉!
楚翊也眸光闪烁,轻轻咬住下唇,思绪潮涌。
其实,眼下小五只要说是闲得无聊,和自己一起查案便可,没人会多说什么。但是,瑞王将会知道,公主已经发现他心狠手辣,不会选他为夫。
刺激之下,瑞王也许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比如:搞死其他对手,即圣旨上的皇四叔和皇九叔。让公主没得选,只能嫁他。
心念电转之间,楚翊汗湿中衣,俊美的面孔却依然冷静:“这个我还没来得及说。女尸停在承天府时,被一对村野夫妇冒名领走,要去配阴婚,还好我中途追回,后来就停在我府里。今天一早,我将尸首送来宗正寺的路上,遇见了公主。她胆子大,掀开草席瞄了几眼,当场就认出了静尘,很是诧异。”
他的话真假掺和,这样的谎言才颠扑不破。
叶星辞心下稍定,跟着点头:“对啊,我刚想说。”他看向瑞王,语气略带埋怨:“王爷好像不信任我?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前天还一起鉴赏古画了呢,哼!”
听说他们曾约会过,庆王皱了皱眉。
美貌是杀人无形的利器,而撒娇就是淬毒。瑞王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见公主似乎更中意自己,扳倒庆王计划落空的懊恼也减轻了。
“公主别生气。我绝非有意质疑,只是兹事体大,马虎不得。”瑞王沉吟着,“不过,似乎还有一个疑点……”
“当初,这静尘为何承认自己是暗娼?又为何自尽?”楚翊主动接过话头,顺势给出推测,“这就永远无从知晓了。或许,她当时没听懂赵大人的问话。又或许,她想将计就计,避免尼姑的身份被发现,引来嘲笑。她不谙世事,听说要被拿到官府去,太过害怕,所以就自尽了。至于为何随身带毒,也许是防身用的。”
在最后关头,不能给对手出招的机会。他先出招,别人就要来拆他的招。拆不了,那本案就尘埃落定了。
瑞王眉头紧锁,吐痰似的猛然呼了口气,没有继续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