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再想办法。装病也好,怎么也好,不让老皇帝靠近我就行。”叶星辞摸黑躺回床上,“里间还有空床,你也休息一下,然后接着去寻公主,这几天辛苦你了。”
于章远卸下佩剑舒展筋骨,走远几步又折回来,“经过重云关时,我看见叶四将军了,刚挨了一顿军棍。”
“四哥?”叶星辞豁地支起身子,“他怎么——”
“他听说你病在清泉县,想去看你,被叶大将军发现,半路截了回来。”于章远道,“他还问我,你怎么样了。”
“家里除了我娘,就四哥最关心我。”叶星辞感到心痛,恨自己不讨父亲喜爱,连累了爱护自己的四哥,“对了,你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你们编了什么病症,就含糊地说,你已经不吐了。”
“……宋卓给我编的病,是腹泻不止。”黑暗中,叶星辞和好友捂着嘴大笑起来,笑得岔气,栽倒在床。公主走失后,他第一次暂时忘了烦恼和自责。
笑过之后,他又忧心四哥有没有受伤。父亲治军严明,曾说军中无父子。即使在家里,也是言出法随。
从小,四哥就待他很好,常领他上街玩。他仍记得自己五岁时,骑在十岁的四哥肩上,一手攥着风车,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点心,跃过攒动的人头,去看街头杂耍。点心渣子扑簌簌落在四哥头上,四哥也不责备他,还问他热闹好不好看。
他含糊道:“好吃,好吃。”
点心的滋味,杂耍的内容,他早已淡忘了,但那种开心的感觉却刻骨铭心。以至于后来一听见卖艺的锣声,他就本能地觉得兴奋。
不幸的是,回家之后,主母用戒尺狠狠打了他手心。并严厉告诫他,不可以骑在兄长肩上,会给兄长带来霉运。娘在边上看着,心疼得直掉眼泪。
不过,叶星辞总是对开心的事印象更深。至于打手心疼不疼,他早就忘了。
翌日清晨上路时,楚翊换了一套沙青色常服。挺拔如修竹的身姿,和玉雕般清冷俊美的轮廓,令他宛若月下的一株幽兰,不食人间烟火。
不过,人不可貌相。他可是彻头彻尾的大俗人,风流阵里的急先锋。
他身边多了个美人胚子,正是昨日在街上逃窜的小姑娘。经过梳洗打扮,眉眼清丽动人。她被安排在后车,和王府的婢女同行。
“龌龊,逛青楼还买姑娘。”叶星辞坐进巨大的车辇,自顾自嘟囔。
“公主咽喉的肿痛好些了吗?”楚翊如昨日骑马随行,隔着车窗关心道,“皇兄嘱咐我,公主年少,又初来异国,务必要好好照顾。”
“好一点了,多谢王爷的润喉汤。”叶星辞靠在软榻,语气较昨日冷淡许多,“不过,君子远庖厨,王爷别再为了我这一点小疾而下厨了。”
楚翊轻笑:“远庖厨,是为了让君子摆脱‘想吃肉又不忍看禽兽被屠戮’的道德困境,图个心安理得。我为公主熬汤,用的都是果品,一点也不血腥。况且,鄙人也不算什么君子。”
“嗯,看出来了。”在子苓四人的窃笑中,叶星辞不紧不慢地揶揄。他看不见楚翊的表情,不过能从沉默中感觉到对方的尴尬。他继续说:“本宫看见,王爷买下了昨天在街上遇见的姑娘。是特意,还是顺便?”
“昨夜去喝花酒,又看见她了,就顺便买了,一百两呢。”尴尬淡去后,楚翊的语调有些轻浮,像是刻意的,“我看她漂亮伶俐,买回去伺候我舅舅。”
“我以为,王爷会放她自由,与家人团聚。”
“她家都把她卖了,何必回去,再被卖一次?何况放了她,我银子不是白花了,谁来补偿我呢?”
这回轮到叶星辞无语了。他感觉楚翊是故意噎他,反击刚才的调侃。不出意外,小姑娘终会被老男人霸占。只是,他是个焦头烂额的冒名公主,不能把她买过来带在身边。
三言两语,他们就把话聊进了死胡同。叶星辞也不怕开罪他,反正今后不会有什么交集。
叶星辞躺在榻上,头枕双臂,翘着一条腿。今天他穿得轻便,上绿下白的织锦袄裙,头饰也只有几支珠钗。若非举止粗放,俨然楚楚动人。
他叫子苓拿来昌帝的画像,展开来看,越看眉头拧得越紧。每过一日,找回公主的希望就渺茫一分。或许,他真的要代替公主嫁给此人?未来可怎么办?
忽然,他一骨碌坐起来,想起对方那也有玉川公主的画像,低声道:“糟了,我怎么才想起来。昌帝和他后宫的人,早就看过公主的画像,可是我和公主长得不一样。”
“不用担心。”子苓伏在他耳边,悄声安慰,“公主的画像完成时我见过,和古往今来的其他美人差不多。叶小将军也是美人,好看的人都相似,丑的却各不相同、千奇百怪。”
叶星辞点点头,苦笑一下。
过了流岩城,车队向东北方向的展崇关行进。那里有衡连山的支脉,是北昌原本的国界(霸占流岩后,国界也跟着往前推了,臭不要脸)。
午后,一场春雨淅淅沥沥落下。
乌云背后仍有耀眼的阳光,映得云朵边缘毛茸茸一层蓬松的金边。厚重的云在天空缓缓爬动,间或漏下一束光,照在前路和远山,像在为出嫁的公主引路。雨滴细碎地打在车顶,和着车辚辚、马潇潇,叶星辞听得昏昏欲睡。
雨渐歇时,来到流岩下辖的某县郊外。
叶星辞被护卫罗雨冰冷的声音惊醒:“王爷,要过去吗?”
“那片山坡是恒辰太子捐躯之处,当然要去悼念。”
“恒辰”是北昌已故太子的谥号。叶星辞撩开窗帘,见主仆二人策马奔向不远处的山坡,还有一段距离时,便下马步行。坡上野花开遍,各色花瓣沾着雨珠,烂漫晶莹。
楚翊将缰绳和马鞭交到护卫手里,阔步登上山坡,环顾四周,又仰望乍晴的天空。然后,他单膝跪下,手掌紧贴草地,合起双目,静静地默哀。浓密的睫毛间渗出几点泪光,一如野草上清莹的雨水。
叶星辞一瞬不瞬地眺望,相隔甚远,依然能确切感受到那种悲痛。
大概一年半前,两国战事正酣之际,昌帝的长子在此遭遇齐军死士伏击。一支冷箭掠过万军,凶狠地贯穿了他的胸膛。昌帝费尽心血培养的储君,文韬武略的皇太子就此陨落,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
昌帝子息不旺,只好将当时仅八岁的幼子册立为新太子。或许现在还太平,不过南北两国都清楚,若昌帝不够长寿,昌国的朝局必乱。
楚翊随手采了一把野花,策马回到公主的车驾旁,把玩片刻,将花束递给罗雨:“到后面去,送给希娣,告诉她开心点。”希娣,便是刚买的女孩。
“遵命。”
“你也开心点,别吓到人家。”见车里轻纱覆面的贵人正不动声色地观察自己,楚翊温和一笑:“公主有什么需要在下做的?”
“王爷和恒辰太子很亲近?”叶星辞问。
“我们不只是叔侄,也是不错的朋友。要说多亲近,倒也谈不上。”楚翊淡淡道,“他是个优秀的人,非常优秀。他的离世,是天下每个人的损失。”
“天下?”
“因为,他将来能一统南北,让天下远离战火纷争。如今,十年无大战、无饥荒,就是载入史册、大书特书的盛世。如果他在,必定会将这个时间延长几倍。”
楚翊的口吻淡而坚定,全心全意相信着那个已经魂归九天的侄子。作为东宫的亲信,叶星辞果断道:“或许,那个终结战争的人,会是我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