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他才惊觉,原来这一路上公主所看到的,和自己不同。
他看见湖面群鹭齐飞,大雁一字北去,春花由淡至浓。乡野少年追着牛儿奔跑,晚霞在西山坳燃烧,大齐的山河风光无限好。
而她眼前,只有囚笼般的车厢四壁。想探在窗口多看看,又碍于出嫁路上的礼数。马车隆隆行进,噪音充斥四周,甚至听不见莺啼燕啭。
压抑。
枯坐半个时辰,这是叶星辞唯一的感受。压抑,像进了一副材料上乘的好棺材,透不过气。车内的熏香,和姑娘们身上的芬芳,也让他无所适从。孤男多女共处一室,大大超出他有限的阅历了。
出宫之前,他每日不是陪在太子身边,就是在内率府与属下们厮混练武,很少接触女孩子。曾有宫女仗着姿色有意接近他,故意跌进他怀里,结果当天就从东宫调去浣衣局了。
“大家坐得随意些,都别拘礼。”这话是为他自己做铺垫,因为刚说完,他就大大咧咧地扯开衣衫,靠在榻上,支起一条腿。啊,舒服多了。
“嘻嘻……”子苓她们全都掩唇轻笑,也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低声聊天。叶星辞把点心分给她们,自己也吃吃喝喝,还睡了一觉。接连几天夜不能寐,在车里颠簸着,反倒睡得很沉。
不知不觉,消磨了半日,接连过了昭阳关、兰邪关、渊隆关、兵山关四道关隘。
马车徐徐行进,车外有人飞马来报:“启禀公主,现在已经进了重云城。出城过关之后,就出了大齐国界。叶大将军亲率西北军,列队为公主送行。”
父亲!叶星辞浑身一震,抹抹嘴角的点心渣子,戴好面纱,正襟危坐。他微微夹着嗓子,让声音柔和:“知道了。”
待通报的人离开,他对子苓闲聊道:“按计划,车队不会在城内过多盘桓,而是直接出关。很快,就要见到我的父兄了。你们不用紧张,我不会露出马脚。”
姑娘们纷纷点头。
其实,叶星辞不是宽慰她们,而是告诫自己。他挑起窗帘,透过镂空的木窗向外看。有甲士列队相迎,间隔一丈,午后日光直射齐整的铁甲,溅起点点寒芒。
“此刻,如果我也在其中该多好。”他羡慕地想着,随车队横穿整座城池,由北门出城。
目光远眺,触目皆是巍峨浓绿的衡连山。层峦叠嶂,几座孤峰耸立于云雾,如直探苍天的石龙。不过,连绵的山体霍然出现一个大缺口,如同被老天爷啃了一口的西瓜,形成大片丘陵和平原。为便于防守,树木尽被砍伐。
而后,山脉继续向东绵延,自山中发源出沅江,东流入海。衡连山东脉和沅江,是两国天然的国界和险固的屏障。
依山势缺口而建的重云城,以及之前经过的四道关卡,是大齐的脉门,始终重兵驻防。一旦西北生变,大齐将后门大敞,像被野狗叼住睾丸的牛难以反抗,任凭敌人直驱江南腹地。
城外军营壁垒森严,大纛迎风飘扬,一卷一舒,硕大遒劲的“叶”字时隐时现。军士的阵列以道路为中轴向两侧排开,一眼望不到头。由于伐尽了树木,春风到了这里也陡然猛烈,卷起漫天沙尘。
叶星辞出神眺望,直到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停下。
紧接着,一道霹雳般雄浑有力的男声在车前轰然炸响,令他心神俱颤:“三边总督兼兵部尚书,抚远大将军,定国公叶霖参见公主殿下!”
“副将叶星澈——参将叶星灿——参见公主殿下!”
叶星辞定了定神,示意子苓和云苓打开车门。甲胄的银光,刺得他微微眯眼。只见父亲单膝跪在车前,左右是二哥和四哥,全都身着轻甲。
他喉咙干涩,急促的呼吸喷在面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居然接受父兄的跪拜,一定会折寿、遭雷劈吧!
见没有回应,父亲再度双手一拱,山一般威武结实的臂膀和身躯带动甲胄,喀喇作响:“殿下一路舟车颠簸,自此北去还有不少路程,务必保重金体。末将为殿下备了些燕窝和山野药材,略尽心意,已经装在后车了。”
叶星辞微微颔首,勉强扯动干哑紧绷的喉头,尽量柔婉地说:“大将军和两位少将军请起,真是有心了。”
谢恩起身后,父亲和二哥的目光恭谨地半垂,四哥则瞄着紧随銮驾左右的宋卓他们,面露失落。叶星辞心里一酸:他在找我。他接到了我的信,一直期待与我会面。
对不起啊四哥,你没用的弟弟已经暂时脱离男儿之列,“为国捐躯”了。
“大将军治军有方,军容威整肃穆。大齐有将军,何其有幸。”叶星辞忍不住借公主之口赞扬父亲,“大将军身兼多职,练兵之余还要处理公务,也要注意身体。”
“有劳公主挂念,下官虽然兼着兵部尚书,但远在西北,部中事务均由两位侍郎管理,没什么案牍之劳。”
叶星辞看着四哥的左手,由衷关切道:“叶四将军左臂的伤,可好些了?”
“谢公主挂怀,好多了。”
寒暄了几句,叶星辞太过紧张,想结束谈话,只好说:“这边气候不及江南温润,最近本宫的喉咙就不太舒服,咳咳。”
“外面风大,公主好好休息。”父亲退在一旁,坚毅冷峻的面孔轻松了些,显然也不知该和内廷女眷聊些什么。从亲缘来讲,公主该叫他一声堂姑父,因为父亲的正妻是圣上的堂姐。
车门合起,车帷落下,叶星辞悄悄松了口气,与子苓她们相视苦笑。下一刻,他的心又悠悠提起,只听车外传来父亲的责问:“你五弟呢?他不是说,一直贴身护送公主吗?怎敢擅离职守?”
父亲的声音虽轻,却十分低沉,清晰地穿透车板,在叶星辞心口震动。
“是啊,他跑哪去了,我确实接到他的信了。”四哥嘀咕着,朗声向随行的宋卓等人打听:“劳驾,几位是东宫内率府的护卫吗?你们叶内率呢?”
“呃,他……他病了,暂时留在清泉县养病,过些日子再来向大将军问安。”宋卓紧张道。
“你鞍下挂着的,好像是他的枪吧?”四哥观察到异样。
“呃,是,是叶小将军让我暂时替他保管。”
父亲没问他的病情,而是冷哼一声,不屑地沉声道:“他没带过一天兵,算哪门子的将军,现在连家伙都叫人帮忙带着!公主与他一样车马劳顿,他倒是先病了,成事不足!叫他尽快动身,追上车队护送公主,中途不必来见我。”
“什么病?严重吗?”四哥的声音透着关切,“请大夫抓药了吗?”
宋卓磕磕巴巴地现编:“他,他腹痛,窜稀了。不算严重,但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反正就……还行吧,将军不必忧心。”
听说他窜稀了,父亲冷厉地“哈”了一声,不再言语。你才窜稀了!你全家都窜稀了!叶星辞恨不得把宋卓的嘴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