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幼安忽然开口,“恕我斗胆,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因着裴适真刚刚说的那些话,李贤虽然心里不耐烦,对幼安却还算客气:“这里没有外人,想问什么就问吧。”
“关于玄机玲珑塔,我也听人说起过,”幼安把那张图纸举起来,对着光亮端详,“听说塔中封存的,是大唐三代帝王之母的生辰术数,可是太子殿下与另外两位尚在宫中的皇子殿下,都是天后所出。将来无论是哪一位身登九五,生母的生辰术数都是一样的,殿下如此关心玄机玲珑塔里的秘密,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李贤原本正要斟茶的手顿住,抬起眼来死死盯住幼安,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这其中的微妙之处,连太子妃都未曾觉。
幼安自己取过紫砂小壶,给自己和裴适真面前的小盏斟上浅浅的一点茶水:”殿下关心玄机玲珑塔,究竟是关心大唐国运,还是想确证一些别的什么事呢?如果殿下想确证别的事情,与其寄希望于所谓推算的结果,不如找找别的佐证,还来得更实际些?“
李贤的手一抖,浅褐色的茶汤便泼洒出来。他的确有别的目的,从小到大,他一直是天后所有儿子里面,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李弘是嫡长子,身体孱弱却被寄予厚望,李显向来贪玩,也挨过不少训斥责罚。李旦就更不必说了,他是天后伴着朝阳而生的幼子,连名字都反反复复改了几次。唯独他这个嫡次子,似乎天后从不会为他操心任何事。可到他终于成了太子,天后却屡屡训斥他处事不周。
百般痛苦纠结之时,他听到了一个传闻,有人说,他其实并不是武皇后亲生的,天后的姐姐、韩国夫人武顺,才是他真正的生母。为了遮掩韩国夫人与皇帝的私情,天后才把他收养在膝下,却对他十分冷淡忽视,因为天后根本就不想看见他,他的存在,不过是在反复提醒天后,她是个多么失败的女人。
他认为自己一定会是那个最终继承王位的人,他想要通过玄机玲珑塔确证的,其实是自己的出身,他究竟是天后的亲生子,还是韩国夫人的儿子。
看见李贤忽然剧变的脸色和不住颤抖的手指,幼安知道自己猜对了,那个传闻她也听说过,宫中时常有人会拿出来当个笑谈来讲,可并没有人会当真。上了年纪的宫人都知道,天后生下李贤这个次子之前,原本是要陪伴皇帝前往泰山的,那时她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却因为在途中早产,不得不匆匆返回。没想到,这么一个拙劣的流言,李贤自己却信了,还千方百计想要验证。
幼安瞥一眼裴适真,见他正一派从容地看过来,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心里越打定了主意,要让李贤打消重修玄机玲珑塔的念头。
她转回头看着李贤,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了个现编的谎话:“我听说,塔中封存的推演结果,原本是献给太宗皇帝的,天后曾经近身侍奉过太宗皇帝。这些年来,天后从孤苦无依的方外之人,到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行事大胆得令人瞠目结舌,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会成功一样。殿下想想,有没有可能,天后其实早就看过推演的结果,知道自己必定会成为下一任皇帝之母?”
李贤缓缓垂下手,幼安的话的确说动他了,如果重修玄机玲珑塔后,现里面封存的结果,正是天后的生辰术数,仍旧无法确证自己是天后的亲生子,反而会让他觉得,天后总有一天会废太子、改立别人。他对天后心存怨愤,跟两个弟弟的感情却很好,如果知道终有一日自己的太子之位要被他们两个之一取代,他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殿下,”幼安站起身,“知道了会徒增烦恼的事,就不如不知道的好。与其替未知担忧,不如多多想一想,如何让自己的处境更有利一些。如果殿下想好了,我手上倒是有件东西可以送给殿下,也许殿下用得上。”
说完,她便拉着裴适真的衣袖,一道退了出去。
一出毓德殿的门,幼安便扯住裴适真,叫他头低下来一点。裴适真生得十分挺拔,幼安想跟他低声说一句话,必须要他低下头来不可。裴适真缓缓低下头来,凑得离幼安极近,忽然伸出舌尖,在她唇角上轻轻舔了一下。
幼安一时恼怒,连要说什么话都忘了,双手对着他的脸就朝外推去:“说多少次了,这种举动,要我允许了才可以,没有允许的情况下,还有,大庭广众的时候,都不可以。”
裴适真眨巴着两汪水似的眼睛,无辜又委屈地说:“你嘴角有一片茶渣……”
幼安知道他能说出这句完整的话来,有多么不易,像哄小孩子一样拍拍他的头顶:“那也要先跟我说,我点头同意了,才可以帮我擦掉。还有,擦掉茶渣是可以用手、用帕子的,不能总是用舌尖,知道了么?”
裴适真点点头,那模样让幼安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返回含凉殿还不过半日,幼安便收到了李贤派人传来的消息,想问幼安她最后说起的那件东西是什么。幼安早已经料到李贤会沉不住气,他自幼聪慧好学,唯一的心性弱点便是太容易听信别人的劝说,不然也不会有赵道生这么一个人始终存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幼安把李旦交给她的那张绣样,连同解读的结果,一并转交给了李贤。至于来历,她只说是出宫办事时无意间现的,因为这个才会被人追杀灭口,落入水中险些丢了性命。李贤因为那些人事变动,在明崇俨那里吃了大亏,心里正憋着一口恶气,只要看到那些人名,一定会按捺不住,想要把实情揭出来。幼安正打算借此一举两得,解决了这件麻烦事,在李旦那里也有个交待。
想到李旦,幼安又觉得心中一涩。李旦有时会进含凉殿来,跟天后说说话,他在天后面前十分乖顺,除了有点纨绔习气,丝毫看不出私底下会经营妓院、出入黑市。只要听到消息说李旦要来,她就会想办法换个班,尽量不跟他碰上。
宫女们私下凑在一起,也会议论这些皇子们的私事,李旦就是她们最关注的那个,生了一副好皮囊,待人又和气。可她们也会叹息,因为上官婉儿每到听说李旦要来,总要想方设法地过去当值,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可李旦好像对她并不怎么感兴趣。连上官婉儿这样的才女都不能令他动心,真不知道他将来会娶个什么样的王妃。
可是这话才刚一起头,便立刻有人反驳,八皇子不喜欢上官婉儿,是因为府中已经金屋藏娇了,那个叫慧安的宫女真是好运气,不知道怎么就迷住了八皇子。接着便是没完没了的“听说”、“听说”,无外乎是说李旦对慧安多么宠溺,一应用度都跟王妃一样,只是这位八皇子也有些怪脾性,并不赏赐什么金银珠玉,而是找来许多能工巧匠,给她打造了满屋子精巧的小玩意儿,供她解闷。
如果说她从来没对李旦动过心,那是假的,连她自己都骗不过去,可她现在已经清楚地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不该过多纠缠。
所以,当她把那张图样给了李贤的时候,连告诉李旦一声都免了,他迟早会知道的。
可在这之后,幼安才体会到了世事无常,李旦的确很快就知道了,知晓的方式,却有些出乎幼安的意料。
李贤也不是个蠢笨的人,拿到那张图样之后,很快就顺藤摸瓜,把真相查了个大概。那处黑市里面,混着吐蕃派来的奸细,他们受命在长安城内活动,伺机铲除贤能却对吐蕃并不友好的臣僚。
这本是个十分危险的勾当,可留在长安时间长了,这些细作也渐渐生出了懒怠之心。他们早已经断绝了回吐蕃的念头,索性与朝中权贵勾结,帮助她们铲除异己,然后再把结果当做自己的成果,送信回吐蕃去,明崇俨就是代表背后的权贵,与这些吐蕃细作交涉的人之一。
李贤本就冲动易怒,知道了来龙去脉,再也顾不上其他,在某日朝会时,直接向皇帝和天后进言,说明崇俨与吐蕃细作勾结、残害忠良,恳请务必严惩。
这天的朝会一散,李旦连朝服都没换,直接就冲进了宫中。幼安正在把大幅的纸张裁成小张,被他扯着手腕一把带起,厉声喝问:“六哥手里的证据,是你给他的,对不对?”
幼安仰起脸:“对,可也不对,那东西本就是从殿下你的手里送出来的,殿下莫非忘了?”
李旦显然已经气极了,朝服衣袖宽大,袖口处的金线熠熠耀眼,他一把甩开衣袖,把幼安拉到近前:“你给他的东西,很快就会要了他的命,你知不知道?”
喜欢玲珑塔请大家收藏:dududu玲珑塔小说网更新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