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和我母亲的渊源早,早在她还没有认识我父亲这个一切的祸根时就有了。那时的世家大族以黄家为首,我母亲不啻于砧板上的鱼丶锅头里的香饽饽,很多人都想借此攀上关系。
楚末帝他爹是个老色鬼,求美色求到失心疯,但有句话说得特别好,真疯子不在乎後果,在乎後果的一向是假疯子。他见过我母亲,很是觊觎,但却滑稽地懂谁是硬骨头,不敢向世家大族伸出魔爪。
但他当然很会祸害别人,死在这个老匹夫手里的人数不胜数。他曾经甚至想对年仅七岁的玉颜欢动手动脚,玉颜欢逃了。我不知道楚末帝的母亲是怎麽做到的,只知道玉颜欢此生很少对人付出半分真情,其中就有楚末帝的母亲,每次提及都会哽咽到不忍心说下去。
楚末帝长得像他爹,所以他爹就更喜欢他,那个时候的太子比他大了十岁,被老匹夫怒急攻心抄起侍卫的佩剑捅死在正元殿里,血流了一地,他就这麽战战兢兢地接过了太子的玉印。他大哥也不是什麽好货色,动辄疑神疑鬼就要要人狗命,所以他在垂髫之年就学会了“茍全性命于乱世”,然後呢?然後加倍地偿还给了周围的人。
我不知道为什麽我母亲曾有可能进入宫廷,谢叙没有告诉我。但是後来发生了什麽我是知道的,谢叙成为了高堂之上的谢皇後,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自己的命数如同风中的残烛,动与不动,都改变不了走向死亡的终局。
後来史官笔下,楚末帝被惋惜优柔寡断葬送社稷,这还算好,老匹夫成了一名“不可多得”的铁腕人主,私德有亏,所有一切人命鲜血都浓缩成这一句话,私德有亏。
当时的我已经病得极重,连穿堂风都会很轻易将我摧垮,《楚史》的稿子我让人给我找来,我在病榻上翻了一翻,就要一口血呕在地上。那上面的字我无一不识,连成篇章我却半点不懂,于是我便知道了後世会如何写我。
唉,我又扯远了。
我的母亲,我已故的母亲。
我能亲眼见一见人世繁华丶人世丑陋,全是拜我素昧平生的母亲所赐,她从未能够把她的爱分给我半分,可我却自然地对她有孺慕之情,我父亲他从来都不提我的母亲,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一样。谢叙肯将这些陈年旧事娓娓道来,我对她实在感激,于是她在我心中又高一分——反正我父亲总有一天,是要被我锤进土里的,这一点千真万确。
後来史书练达,写枢阳长公主降生的那天,天降暴雨,三尺无根之水淹没了王都钧陵。虽然我说这纯属杜撰,可是若非如此,怎麽证明我枢阳公主赵迎天生不祥?我赵迎,天生反骨,克母,克王都十万百姓,又举兵谋逆血洗王都,实在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凶残之人。
就没让说书人在那之後意犹未尽地加上一句,懂的人自然都懂,难怪国祚不能传……唉,祸国妖孽,唉,老天闭眼,唉,不忍卒读。
楚史世家唯有三处提到我母亲,除却前述,只有她带着黄家错综复杂的势力嫁给了才获得战功飞升的我父亲。後来宫门洞开,黄家子弟跪在地上高呼万岁。
他们说那是我母亲一辈子最风光的时候,我只能反驳不是,但我不知道对我母亲来说究竟是那一天——反正总归不是她难産的那天,也不是她死後被追封的时候。
她难産,只给了我这痛苦的一生;她被追封,只是给我长公主的地位。她根本来不及呼痛便命丧黄泉,死人的哀荣全给生者看,後来我常常会想,拿她的痛苦换我的痛苦,这到底值不值得。
我小的时候太少品尝人情冷暖,可能是我天生容易共情,玉颜欢反复强调着教我人得活得心硬血冷才能命长,她说得对,只是我辜负了她的好意。
人啊,毕竟不能死得太早。
谢叙低声问我:迎儿,你知道你母亲难産之後,曾拼尽全力在榻上抱过你吗?
我受到极大的震动,原来我的母亲在命里最後的那一点罅隙中,把她仅存的期望都加之于我——那麽她在那天凌乱的暴雨中,是否曾想到她的骨血在几十年後,会死得不堪入目,死得尸骨无存?若是她预知了这一切,会不会後悔我的降生?
我在泥地打滚这麽多年狼狈地擡起头望向天上落下的雨滴时总会模糊地想这些往事,我太想回到那一年大雨滂沱,我想看看她,问她一句:你後悔吗?
因为後来的我後悔了,我想听听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