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然不是。希望号真正的作用一是筛选掉岛上不安于此的人,避免他们像安德烈一样做出过于偏激的事,二是用一小部分人的目标凝聚一座岛屿,消除人们的恐惧。而人们恐惧的不是无法到达新家园,而是没有稳定的生存资源。被集体抛弃的恐惧足以让迷茫的个体做出极其不理智的行为,任由这种绝望弥漫在人群之中是非常危险的,我们之中,总要有人有希望。”
周文涛不管不顾地嚷着:“这算什麽希望?不行,我没有办法接受,我要告诉他们真相!”
“文涛,你冷静一点。”李竞阳使出全身的力气叫住他。
“我怎麽冷静?难道要我若无其事地出去继续面对那些日夜辛劳的研究员,指挥他们去造一个虚假的梦吗?我也曾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这种谎话我说不出口!”
李竞阳深深地叹了口气,周文涛的反应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以他对太空的痴迷,能源缺口的事是绝不可能瞒到飞船起飞的。
“你最近有去见过肖薇吗?”李竞阳突然问。
周文涛一愣:“没有,现在说这个干什麽?”
“去见见吧,她是你和肖蔷的女儿。”
周文涛整个人仿佛石化般静止了十几秒,“怎……怎麽可能?”
“你和肖蔷都通过了新生署的基因收集测验,而新生儿的基因则是随机配对,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周文涛实在不敢相信这巧合,可之前他确实有发觉肖薇的五官长得越来越像肖蔷。原本只是以为是一起生活得久了,但仔细一想,肖薇的面部轮廓和下巴确实有些像自己。
他跌坐回沙发中,好半天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可肖蔷怎麽会知道呢?新生署不应该泄露这种信息给居民才对啊。”
“是她自己看出来的,又拜托了相熟的医生做了基因对比。”李竞阳叹了口气,“文涛啊,我不想瞒你,但肖蔷心里一直是有你的。”
这句话落在周文涛的耳朵里不亚于知道肖薇是自己的亲女儿。
许久,周文涛擡头看向李竞阳,“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如果肖蔷真的屈从了内心的欲望,你绝不会看着她一步步滑向深渊。你们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
李竞阳点了点头:“肖蔷的胃癌不是中期,而是晚期。如果我们两个同时不在了,岛上这麽多年积累的政绩很可能被反扑,所以从她查出来癌症的时候,就策划了一切。至于选你接任的事,如果你能查到她身上,就算你过关了。”
“过关了?”周文涛自嘲地笑了一声,不自觉地红了眼眶。如果他真的称职,又怎麽会在肖蔷生命最後的时刻,留给她的只有指责。
“文涛,你不必自责。身居高位,少不了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她这是提前帮你扫清了障碍。以後的路不会这麽难了,你放心走就是了。”
周文涛愤懑又遗憾地攥紧了双拳:“所以这是你给我的希望吗?用肖薇留我继续在这个位置上撑着?”
“文涛,你的内心不够强大。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坚定信念。因为这座岛的秘密不只这一个,你也不会是最後一个守护秘密的人。”
李竞阳平静开口:“我接下来要说的,你务必在卸任时转告齐观。安塔岛始建于2950年,彼时舰队总指挥给所有大洲的最高指挥者下达的命令都是相同的,那就是在海水彻底淹没陆地之前,带领剩下的人类充满希望地走向灭亡。”
周文涛脸上的震惊和视频前齐观的表情震惊如出一辙,谁都没有想到安塔岛的未来已经成为了史书上既定的一页。
李竞阳继续说道:“一个物种在灭绝之前会经历漫长的挣扎,以人类的顽强也许还能再坚持个三五百年,可那又有什麽意义呢?你不觉得曾有过繁荣历史的地球人类若是最後有那样落魄艰辛的结局,实在是太过潦草了吗?”
周文涛立刻反应过来,他将要改变多少人的命运才能完成这个任务:“不……不,我拒绝继续执行。想以什麽方式生存下去是每个人类的自己的选择,我没有权利决定他人的结局。”
“不,你必须决定。否则你的懦弱会给接下来几百年的新生儿带来无尽的痛苦。”
周文涛一时哑口无言,却又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似地反驳道:“那希望号上的孩子呢?难道他们的痛苦就不算数了吗?”
“希望号上没有孩子。”李竞阳冷静地说,“岛上也没有新生儿了,最後一批新生儿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周文涛还想反驳,他明明记得燕铭和他说过飞船儿童限龄的标准,可仔细一想,燕铭确实没有说过那是希望号上的事。
他恍然大悟,颓坐在沙发上,“就算我答应你继续执行下去,能源部,新生署,还有学校,那麽多相关的人怎麽可能一个走漏风声的人都没有?”
“你搞错了一个因果关系,是先确定了他们不会走漏风声,才会让他们成为保守秘密的人。新生署每年都会收到几百份申请,多的是家庭想要抚育自己的孩子。只需要从中选取相关职位的人通过,有了孩子之後,他们自然不会向外透露任何事。因为那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重的牵挂,而泄密的代价就是就失去孩子的抚养权。”
“所以……如果我拒绝执行任务,你会不让我再见到肖薇吗?”
“文涛,我不在了,你就是这座岛的最高权力者,没有人能阻止你做什麽。但你要明白,亚伦就是前车之鉴,正是因为他接受不了带领北美洲走向灭亡的任务,才会平白牺牲那麽多人。你会选择让肖薇陷入危险的境地吗?”
周文涛无言以对,如果这是一盘棋局,那麽他已经被将死在原地。李竞阳没有给他任何选择的机会,只能按照她设计好的路走。
“你让我把这些告诉齐观,是准备选她当我的继任者吗?”
“不只是这样,我希望齐观会是地球上最後一个人类。从物种的角度来看,最後一个人类死去前必将见证人类集体漫长的凋亡,身边熟悉的人将一个个离她而去。而这个人必须坚守人类的尊严,即生存之上对自由的追求,绝不能屈从于对孤独的恐惧,放任人类继续繁衍下去。”
“但你又怎麽能确定齐观一定能接受你的安排呢?”
“我不能确定,所以我给了她多吉,他将是她漫长人生中的希望。当然,她也许会有别的选择,但从她在怪物袭击事件中展示出的对人类命运的怜悯之心,我想大概率不会。”
周文涛心中的愧疚止不住的翻涌:“这太残忍了,我没办法告诉她。”
“我知道这很残忍,所以如果你没有勇气把这一切告诉她,就把这段录像给她看吧。”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会议室只剩下齐观急促的呼吸声。她猛地站了起来,身後的椅子“咣当”一声倒地,眼前漆黑一片。
齐观的脑子里出现了千万种声音,它们相互争吵,尖叫,又渐渐偃旗息鼓,最终都汇聚成了一种:多吉不能降生到这样的世界,陪着她见证世界的衰败。
她失魂落魄地推开会议室的门,踉跄着向实验室走去,向那唯一的光亮之处走去。
就在齐观拉开门的那一刻,她的耳边乍起嘹亮的哭声。
“来了,你看。”燕铭把新生的多吉抱到齐观眼前,齐观不自觉地伸手接过那小小的襁褓。
襁褓虽轻,愧疚的重量却压得齐观喘不过气来,她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生命一旦诞生就无法撤回,从此刻开始,一切都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