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好糊弄。
可惜样样事他们都答得不差,这些地方他都去过,只不记得是和二子一起。
喃喃道,那是真的了?你们都十三四岁,在下岂不是二十就当爹?我却从未想过要有两个孩子。
不只孩子,他连自己来处也不明了。
一问起,旧识们又面面相觑。大概是谁也没和他说起过来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还是两个孩子说,爹爹家人都已过世,以後孩儿们永远陪着爹爹。
他生性闲散,倒也不记挂什麽来处去处,不过是随口一问。见二子待他亲昵不似作假,又眼巴巴地生怕他不要他们,只好承认自己风流天性,难免有一两回坏了事,那也不能不认人家了。
奇哉怪哉,看来他没傻,也没装傻,但的确是忘了些事。
眼下看这倒是好事,几人也就不提。
人总会烧完,那钟声至多半日也就停了。钟声一停,他精神渐好,旧识每日进出,美人丶二子丶徒弟外加几个侍女每日汤药服侍,躺了两三月也就活了过来。
不过他闲不住,从未关过这般长久,还只能躺在床上,唯有一张嘴能说,一双桃花眼能转,一些作风便又重现。
先是几个侍女往他房里钻进钻出,出来便面泛桃花,後来连旧识两个六七岁女儿都闹着不走,日子简直没法过了!那旧识拐弯抹角道,越兄,你放着大美人不要,欺负几个小丫头干什麽?
“果真风水轮流转,也到苏兄说这样的话了!”他笑,“这不是闲来无事麽。”
旧识睨他,“你我明人不说暗话,人生几个十五年,醉儿姑娘一片痴心你瞧不见?”
他倒像想过此事,不知怎麽有些苦恼,摇头道,“醉儿姑娘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不过她不能。”
“怎麽不能?”旧识奇道,“你嫌人家年纪大?你也不小了!何况醉儿姑娘美貌十年不改,放眼京城……”
他又摇头,“也不知哪里不行,唯独这个不行。”
“怎麽不行?”
他捧住脑袋,像是头又疼起来,“有人不高兴。”
“哪个不高兴?”旧识疑道,“你想起什麽来啦?”
反被那人挑眉一看,“我说苏兄,到底什麽事,你到底盼着在下想起来呢,还是不想?想麽,你又不说透彻,不想麽,你又要提。”
这话大概触了旧识心事,怔怔说活着的人总要活,倘若忘了能快活些,那自然是盼他别再想了。
那人自知和这位旧识臭味相投,多年前却因一桩事得罪了他,说有仇,似乎未到不共戴天的地步,说没仇,看着他隐约又有些歉疚,好似把人害得不轻。
他自觉脑子不好使占了便宜,旧识不计前嫌,救他一条性命,他也以德报德,头一回安慰起人来:
“人生在世须尽欢,得一日快活便多一日。男欢女爱都是锦上添花,要学戏文里伤情害病,那是自找罪受,苏兄,你看开些。”
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暮鼓晨钟他听着也要头疼,伤势稍好,便携二子另置府宅,远远换了个不闻其声之所。
三进庭院,十来小婢,梧桐垂柳。
此人胸无大志,成日书画琴棋,遛马逗鸟,夏听风雨冬赏雪,日子堪称神仙一般。
寻常百姓最知凶兽,见的是个蓬头垢面的落魄人,江湖中人熟识越汇,看的却是他狂妄得意丶杀人不眨眼,对越东风这个名字,当年还有人提,如今所知者已寥寥。
何况是这麽一个斯文的中年男子。
此人发白过半,那副破皮囊却还不怎麽变,占了天大好处,不出多时,就和姑娘似的美名在外,引得人家来瞧。
羞怯的还只在房前屋後偶遇,胆大的已径自寻上门了,今儿听公子琴音清悦求指点一二啦,明儿看公子画笔如神也想摹一分风采啦,他风流本性,焉有不知之理,见着顺眼的,也就顺手掩门。
事毕人家还要温存学画,他微一笑,也不管人说他,只说今儿累了,姑娘喜欢,拿回去瞧罢。
这本都是闲来无事,不料无心插柳反成荫,这般半岁左右,不只姑娘愈来愈多,男子也涌上门来。
一是文人来求墨宝,一时称其堪比王虞苏褚,一时称其吴顾转世,又有人拍马屁其文沉博绝丽,该进朝为官丶报效国民,满口之乎者也,大吊书袋。
一是武人来找打,只说是他公子徒儿手下败将,胜败兵家常事,输了不算什麽,可他门下竟都自谦不及师丶父百分之一,实在侮辱太过,大有挑衅之意。
两厢叠加,门如罗雀,闹得他很是头大。
吊书袋的虽不如香软美人,多要脸皮,还能瞧人脸色,武人却多是粗鲁大胡子丑八怪,一言不合就要出手。
一听他说自己武功都在嘴里,打是打不得的,来人更以为他凭一张嘴就要打败自己——他又好心证明那事实如此——愈加恼羞成怒,若非他徒弟那天顺路来看,恐怕要被人痛打一顿。
他们闭门谢客了一长段时间,人渐散了。
忽然一日,两个南方人找上门来,说找到个旧物,只耽误他一眼,他正发闷,也就看了一眼。
也不是什麽稀奇,人家递来的是一张宣纸拓印,上头只两个字。
那当是多年前写的,拓来有些阴影褶印了,但他们说越公子必一眼能瞧出。他一瞧见那两个字,也不知怎麽脑子里嗡地一声,人就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