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了脸,音中已有三分风暴前兆。
季千里并未动作,好似没听见,背对天子。
衆人都心头哆嗦,季铭光丶十一王爷丶温良礼都道,“请灵童请速回殿中。”
季千里仍不动。
“灵童。”
许久,季千里擡起头来。
一夜暴雨,似就把夏日带走了。
叶已微黄,天蓝如斯,宝殿鼓楼耸立,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他又如那夜出那山庄时,心中空荡荡的,内外无声。
郝时安道,“此人胡言乱语,还不将他拖走!”
亲卫连忙抓人,那老头紧抱住季千里腿脚,“灵童菩萨发慈悲,救救小人……告知小人是否说谎!小人不曾说谎!灵童菩萨也不可说谎!”
衆人又都觉此人荒谬:皇帝虽对灵童甚为尊敬,但为君者一言九鼎,圣旨既下,岂能说易便易?即便当真要灵童救他,那也不该这般死不认错——非但不认错,反而坚称不曾说谎,难道他将灵童当了傻子?
眼见亲卫连踢带踹,又要将他拖走,季千里忽道,“嗯。”
“千里……”季铭光呆呆走出两步。
季千里回身跪下,“陛下,这位老施主不曾说谎,他所见为真。”
“那夜我确不在寺中。我……确是在那庙里。”
那时间,上至皇帝丶高僧,下至宫人丶沙弥尽都望向他,目光与其说是愤怒惊骇,不如说是困惑与恳求,他爹季铭光朝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皇帝压低声道,“灵童休要胡言。”
“佛祖在上,弟子不敢胡言。”
季千里拉开衣领,素衣下肌肤雪白如玉,但其上竟藏满青紫斑痕。见此痕迹,他爹瞪直了双眼,殿中衆僧齐声哀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千里……你是被逼迫的……是不是……”季铭光颤声问。
季千里又看向那殿中大佛。
他摇头,轻声道,“……他不曾逼我。”
“是我破了戒。我诽谤神佛,心生欲。念。我害得上师被杀。我犯了大罪过。应堕无间道者是我。”
“吱吱”丶“吱吱”……
“承让了李头!”
“臭小子,老子有心赏你们酒喝,还,还他娘灌我一个……”
正午秋光射入牢中,照在牢中方桌上。
酒壶倾倒,一只小锅子冒着热气,飘香勾得囚犯们蠢蠢欲动,靠在栏边叫唤,“大人,今儿早些放饭罢!”
几个官差正围桌大行酒令,玩兴正浓,自有一溜鞭子抽打过去,“都他娘闭嘴,打扰大人的好兴致!”
囚犯们纷纷闪退,“哎哟喂”又响了一片。
“大人,各位大人今儿吃的是羊肉吧?”
说话之人是个少见的大耳肥头,嘴角一颗老大的好吃痣,也不管是否有人搭理,两手挂在牢门前,“小人闻这味儿便知——羊肉香呀!这秋雨下过,烫上一锅羊肉,再来上一斤酒,啧,赛神仙!”
一面说,一面砸吧着嘴。
好似就在这说话间,羊肉美酒已入了他的嘴,吃得香着呢。
桌边一个长着孕肚的官差已有七八分醉意,笑骂道,“李老三,你他娘馋羊肉了吧?老爷这是牛肉,荟萃楼送来的!”
这牢头也姓李,因是本家,那李老三一张嘴又油滑,倒也颇中他的意。
李老三道,“李爷真是天生的好命啊,听小人那娘们儿说,外头打得厉害,家里头都揭不开锅了,荟萃楼还给大人送牛肉来呢!哎,小人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就盼着下辈子投个好胎,跟李爷一般的吃香喝辣。”
“你个短命鬼,老子的命也是你羡慕得来的?你,你他娘连爹娘都饿死了,下辈子只能投胎成畜生,进老子肚子里!”
牢里哄起一片嘲笑。
衆人望着炉子的眼冒着绿光,眼见牢头们吃得满嘴流油,丢了满地牛骨,又有一人道,“大人,李大人,您那骨头不要了,赏给小人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