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伤悲?”
“望不见故园,难道不伤悲?”
“望不见故园,自还有‘月明千里照平沙’麽……依在下看,令堂为你们取名如厮,正表明此间已然是她心安之乡,非但没有悲意,反而有无限寄望。”
“‘心安之乡’?”
“‘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他像给小孩子念词,一字一句很是清晰,“苏东坡虽偶然醉酒伤情,其人心胸却最是豁达,令堂既爱他词作,自也非那伤春悲秋的狭隘之人。”
季千里平日并无空闲研读诗词,但听这“月明千里照平沙”,从来也只有一片空旷寂寥之景象,不想今夜听这人解词,不闻其间冷寂哀思,反有立足此地丶心安为乡的安然随性,不由多看他一眼,心道,娘说洒脱肆意是一种天赋,果真不错。他不信神佛,想来是因他心安至此,不需神佛。
“越公子。”
“嗯?”
“娘一定会很喜欢你。”
“是麽。”
“是。”季千里顿了片刻,“越公子可有心安之乡?”
“在下无牵无挂,四海为家,处处皆是心安之乡。”
他一怔。
果然,无牵无挂,四海为家,处处皆是心安之乡……必也处处皆非。
像山间风,像天上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何时走便何时走。
“越公子家中父母丶兄弟姊妹呢?”
他问完,身後静了一静,他忽地福至心灵,心中似一痛,想回身去碰碰他,那声已道,“在下孑然一身。”
“我……”
越东风笑道,“这也值得赔罪?”
他话音中毫无被人冒犯之意,季千里也不想再提,又不禁想到一事,“……那你也不会一直待在京中。”
“不错。”
“那你之後去哪?”
“天下之大,处处皆可去,许是江南,许是蜀地,许是东海。”
“何时?”
“怎麽?”
季千里又问,“越公子何时走?”
他对别人并不刨根问底,此时却有些固执,灯光下,他又像方才石阶下那样,微显蒙尘之感,越东风垂眼看他,“想送我?”
“……我想知道。”
空气中静了静。
“小师父。”
季千里睫毛一颤。
“你方才破了戒。”
“……嗯。”
“你怕什麽?”
“……我怕越公子自报家门。”
“怕我杀人?”
季千里摇头。
“那怕什麽?”
“……不知。”
“不知?”越东风笑了笑,“小师父,你当真还不知晓?”
季千里被他捏住下巴,想避开他眼,但忽地一片天旋地转,定睛看时,人已坐到这人腿间——面对面。因上身直起,他比这人高出些许,又因怕摔下马,手指牢牢揪住了他肩头衣裳。
他垂下眼,头一次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这个人。
这人也似是平生头一次仰视别人。
仿佛正仰望天上明月——漫天苍穹中独此一轮的明月;那一向散漫轻狂的目光忽地变得专注而纯洁。
“那我教你……”
季千里则更像在望那夜他递来眼下的那杯酒,清酒中荡开了一朵水花。
他忍不住想将那水中花掬起,指尖探去,触手却是一片光洁皮肤,他睁大眼,如梦方醒。但不待他收回手,已反被这人捉住了,继续贴在他面颊上。
“在下和你的衆生已然不同,不是麽。”
良久,季千里慢慢俯下。身去,轻轻地,轻轻地贴上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