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师父说,真来皈依,先要七大高僧轮流与之坐谈七日,探其佛性,确已无疑再行剃度。行礼後,还需独坐後山禅房,打坐诵经七日夜,而剃度後,皈依僧更要彻底斩断尘缘,再不得返回尘世。”
“……可我佛法方便之门,这不得返回尘世之规,可有违背?”
“……师父也说,我佛有慈悲经,亦有伏魔经。倘若只为一时躲避人祸才来,此後竟无悔改之心,仍要为祸人间,佛也难容……”
……
唯他桌上向来冷清,十年来只他一人一饭独坐。
他默默坐着,周围的小沙弥们总是好奇又敬重地看着这个尚未剃度的少年,从他的长发看到眉眼鼻唇,从衣裳看到吃菜的手,彼此耳语不断,却都不敢上前与他一同用饭。
今日斋饭是一小碗米饭,一份青菜,和季千里最喜欢的豆腐汤。
他用得很快。因午後还有法会。
往常法会他只需诵念经文,今日却是首次主讲,还需得换上礼帽礼服,为前来信衆赐福,起码得在堂中坐上三个时辰,大耗精力。
用完饭,他先回房午休了片刻,及至听钟声再度响起,有沙弥来敲房门,知道法会就要开始,匆匆换上礼服前往。
这时经堂内外已人满为患,原本还有些嗡嗡响声,一见灵童现身,一时间雅雀无声,甚有人喜极而泣,纷纷自发在中央让出一条道来。
堂中数百僧衆齐声低诵佛号。
季千里缓步穿过信衆丶僧衆,进入堂中深处,趺坐中央。不多时,有些稚嫩的丶缓慢的少年声音钻出了讲经堂。
待两个时辰的讲经结束,门外信衆纷纷进入堂中,请求灵童赐福。
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娘跪在活佛脚下,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弟子幼孙刚出生,求佛祖赐他一生健康。”
季千里垂眼望向那刚出生的粉头婴儿,正张着小嘴咿呀笑着,也不由笑了,伸手轻抚其额,“健康。”
又一个裹着头巾的瘦小妇人跪上前来,“弟子一家男儿,父亲丶相公丶儿子都去了边疆打仗,至今无音讯,求佛祖赐弟子一封书信,好让弟子得知他们平安。”
“平安。”
“弟子求娘亲长寿安康,无痛无灾……”
“弟子求天下太平……”
“弟子……”
……
寺中人来人去,他一人从天明坐到了日头偏西,又渐天黑。
待送走最後一个信衆,旁人已都散了,堂中只剩几个沙弥在添灯。
山寺幽深古朴,雪後空气格外清冽,甫从经堂走出,季千里背上热汗经山风吹过,不由打了个哆嗦。
他忽起兴致,吩咐沙弥不必相随,贪近走小路回房。
此时寺里黑魆魆的,僧衆们念完经,想必早已睡下,走出许久也未见一个人影。
灯盏相隔较远,头顶清风过,吹得树叶晃动,不时掉下积雪,在石子路面砸出“啪”地一声;不远处的树丛子里间或传来鸦鸣。
走到半路,他忽地站住脚步,长长呼入一口山间空气。
“尘世……”
他自出生便结了佛缘,自幼便被送来习了佛法,自与因家贫入寺丶看破红尘出家的僧人都不相同,但除僧衆,他并非未见寺外之人:方才那些信衆,他每月便要见成千上万;也并非未跨出山门:每年他都要回家半月,沿途见到许多人,也见阿姐,娘亲……
何以上师却说这不够?
衆生病则菩萨病,衆生病有千千万,菩萨难道也得千千万病?他自幼长在上师身边,对他敬若神佛,虽不得解,却也一句也不敢怠慢,当下喃喃自语,“尘世……”
“尘世……又是什麽?”
忽然之间,山风送来一阵轻笑声。那声轻飘飘的,似嘲似嗤,忽远忽近。
他吃惊不小,“谁?”
环顾四周,四下里除古木便只殿堂,月黑风高,未见人影。
道生错觉,他不再理会,拔腿又走。但还未踏出一步,那笑声复起。仍是那般轻而短促,夹着一抹淡淡的轻蔑。
“谁在那里?”
仍无人答他。
这次,季千里连头顶树枝与积雪都仔细看过,依旧未见着人影,喃喃道,“……想必今日见了太多人,脑子不清明了。”
又走出两步,忽然,他再一次顿住身形,若有所觉地回过头。
一只手先从後头伸来,掩盖住了他的鼻尖嘴唇。
“嘘,别动。”
听那声音,应是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
那近在耳畔丶压低了的嗓音听来另有几分不怀好意,应着黑洞洞的山中殿堂和古木,登时便让人脊背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