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那时的中国人,面临着比他们的後辈更多的歧视和不公正待遇。严修知觉这样的现状,但他从不向这个错误的世界妥协。在远东学院的主导下,他短暂地逃离了这一切,进入吴哥遗址後,便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旁白过後,要接严修第一次直视这片失落之境的戏。
“30年代後期的时候,遗迹的样貌和现在你们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陆广言在说戏,“我电脑上有些老照片,你们看看。在系统的修复之前,很多砂岩都是残破的丶上面长满了野草,地面也不是现在这样平整的。”
“虽然到这个时候,远东学院在这里已经修复了几十年,但那个年代的技术手段是很慢的,人力也不够。”
“我们现在看到TaProhm寺,觉得它震撼丶大树和石刻建筑融为一体,把它看作几百年来形成的最诡谲的奇观。实际上那也是经过了局部的修复和整理的。你们要想象它更加原始丶更加不被打扰的模样。在法国探险家来到这里之前,它有近600年的时间尘封在原始森林中,它可以是任何模样,可以是野蛮的,绝对不仅是现在这样的庄重肃穆,它甚至应该是骇人的。”
陆广言虽然年龄不大,在一衆工作人员和演员中他甚至可能是最年轻的,但他仿佛就是天生应该领导这群人,他能够从方方面面考虑一部电影理应呈现出的样子,以他的审美和喜好推进这个巨大的统筹工作,不容任何人的质疑。当然,凭他的专业程度与直觉,鲜少有人能反驳他的提议。
戏外,杨疏乙的话很少,他不是那种随时收放角色的演员,他可以那样做,但他更喜欢沉浸其中的感觉,在这种感觉里,他有了无比正当的理由和自己独处。暹粒白天的温度达到30度以上,衣物黏在身上很不舒适,为了避免有毒昆虫的侵害,当时的野外研究人员通常穿着长裤长靴。至少在体感上,他要向严修更加靠近,忍受这种难耐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近景的地方我们布置了荒草丛生丶乱石堆砌的野外,远景就靠大家的想象了,这些都靠後期来完成。”陆广言布置好各个演员的占位,确认了镜头推进的速度丶角度和方向。
严修和导师丶同僚踏入这片未向世人揭开面纱的无人之境。这里有一半的时间接受着靠近赤道的烈日炙烤丶另一半时间陷入瓢泼雨季的泥泞。严修望着这片野生荒芜却寄生着伟岸的人类文化痕迹的地方,砂岩被堆积成严丝合缝的石柱和石塔,它们本不属于这里,却因为人类的活动让它们长眠于此。与其同时存在过的木制建筑或草棚或其他不易保存的材料,早已消亡在脚下的土地中,留下来的只有这坚固的砂岩丶破碎的陶片丶和精美的石刻。
脚底涌上来的热气和极具压迫感的庙宇间,严修体会到了宿命的感召,这些在石壁上起舞的天女丶镌刻在永恒之中的梵天丶毗湿奴丶湿婆丶纳迦丶哈努曼……每一个仿佛都在呼唤他的名字,不如忘掉世俗的叨扰,把自己的印记嵌进浩瀚的历史中,未来无数代的後辈将见证他的功劳。
严修突然觉得脑中清明了,多日来积压的苦闷和疑虑变得飘渺,一阵风吹过,它们就被带到了虚空之境,将他从苦海中解脱。内心那些看不见却存在的污垢,随着他眼角的热泪流走。
从此,命运由他自己掌舵。
“卡——”
杨疏乙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平复心绪。这里的灵气太盛,他稍加调动感知,就被奔涌而入的意识裹挟了。这种没有台词的镜头,需要更加饱满的情绪,用面部细微的表情和眼神来释放感染力。这对他来说很简单,有些面孔天然地适合大荧幕,他眉间微皱,就可以道出一段故事……而在这个特别的地方,杨疏乙甚至觉得一草一木丶一砖一石都在与他对话,帮助他达到想要的情绪。
“非常好,一条过!”陆广言站起身,拍了拍裤腿,“放午饭!”
杨疏乙有一辆保姆车,上面可以妆造丶用电丶睡觉,因为要节约白天的时间,中午剧组都就地吃饭休息。保姆车撑了一个遮阳棚出来,杨疏乙可以坐在底下吹风扇。孟云屁颠屁颠的提着三袋东西过来,往露营桌上一放。
“嘿,疏乙,怕你吃不惯,连董吩咐的,找暹粒最好的酒店厨房备的餐。”
杨疏乙皱皱眉,挨个打开口袋,里面是清淡的炖菜丶蒸熟的粗粮和目测酸辣口的凉拌鸡肉。
“这家酒店的餐厅很厉害的,另外我在城里找了一家法餐和日料,都是开了很多年的老牌店,咱们换着吃哈。”
“那你跟剧组说别准备我们的盒饭了,免得浪费。”
“啊?……这点儿哪够吃,我得干两份盒饭呢。”孟云不肯少了组织的口粮。
“……小丁呢?一上午不见人。”
“呃……丁哥不让说。”
“你听他的听我的啊?”杨疏乙好笑道。
“当然听你的。丁哥啊,早上把你的分享壶拿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给碎了……现在去城里找咖啡店去了,看能不能买一个同款的。”
“噢,找不到让他提头来见。”杨疏乙无语,“来,你坐下一起吃。”
“哈哈哈,他知道,”孟云说,“我看他脸都吓变形了当时。”
“真烦,我用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小心点。”
孟云不敢接这话,但也看出来了杨疏乙不是真生气,就是老板脾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