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杨疏乙抵达酒店後,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谁没有个前任,但要和前任一起工作的鬼事还是少见。那场被意外曝光的冲突後,杨疏乙调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他其实不讨厌陆广言,他生气是因为连术在给他选资源的时候,明知陆广言的身份而没有提前询问他。抱着这个情绪跟导演制片接洽时,陆广言又毫不客气地提前立规矩,让杨疏乙别临时改剧本(他确实在别的剧组要求过),表示‘这里导演说了算’。这才把杨疏乙很久不发作的暴脾气拱起来了。
两人自大学以後就不再有交集,虽然各自在演员丶导演的领域发光发热,但从来是绕道走。时过境迁,彼此心里的过节早就淡了,只是找不到和解的必要。这次的片约是陆广言提议,由制片递出的橄榄枝,找杨疏乙做男主,说他是不二人选。
陆广言出道後只有三部电影,但每一部都获得了巨大成功,年纪轻轻跻身百亿导演俱乐部。他有这个本事,杨疏乙在读书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他看上陆广言不世出的才华丶陆广言看上他独一无二的皮囊,两人在年轻气盛不可一世的年纪,谈了一场热烈而鸡飞狗跳的恋爱。
杨疏乙可不爱回忆那一段,想起只觉得脑仁疼。
他在酒店落脚後,先和女主角打了照面。女主角阮南素是柬埔寨本地人,但有华人血统,中文流利。两人在剧本围读时,在线上视频见过。
阮南素身材娇小,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张东南亚特征的短脸,墨黑的大眼睛和小巧的鼻子配合地恰如其分,原本应该温婉可人的面貌因为两道坚毅的黑色浓眉,显得多了几分气势。
她比杨疏乙大两岁,但亚洲女性通常显小,扮起剧中20出头的角色,并不费力。围读的时候杨疏乙已经见识了对方认真专业的做事风格,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酒店大堂,是东南亚风格的建筑,四周都是敞开的,多用木料和竹料装点。吊扇和穿堂风让室内温度舒适,植物不需要多馀的照顾就可以在这里长得枝繁叶茂。
“疏乙来过暹粒吗?”阮南素大方地找他聊天。
“来过,不过是很多年前了,大学的时候。”杨疏乙从包里掏出一本书,“这个是围读的时候提到的书,送你。”
书是元代周达观记录的《真腊风土记》,中英法三语版本,书里有作者在元代同时期出访吴哥王朝的风土见闻,其中对建筑的描述和如今吴哥遗留的城墙丶佛塔高度吻合,是关于吴哥的珍贵文字史料。
“谢谢,”阮南素笑得很真诚,“我有柬埔寨文版本的,可以对照着看!”
“对了,这里太阳烈,我给你准备了一顶帽子,这个设计在年轻人里也很流行噢。”
阮南素的中文带着奇异的柬埔寨口音,当然是平时很少见的风格,听起来软糯温柔。
“有我的吗?没有的话我会很没面子。"一个强势的男声从酒店门口传来,来人大步流星来到两人跟前。
“当然有啦。”阮南素偏过头,看清是导演来了後笑了笑。又掏出一顶,造型和杨疏乙那顶一样,但上面的贴纹不同。
“噢?这顶更好看。”杨疏乙被吸引凑了过去,上面是飞天天女Apsara的线条勾勒。竹篾编织的帽子上用染色的亚麻线做了点缀,工艺精巧。
“是吗?你的是什麽?”陆广言拿起他那顶看,这顶是Naga蛇神与乳海,只是配色偏暗。
“我要Apsara。”杨疏乙直言表态,语气像个霸道的孩子王。
陆广言装模做样哼了一声,也无所谓,跟他交换了。编织帽透气又防晒,功能都是一样的,因为有一个尖尖角和大帽檐,看起来很有南洋风格。
之所以场景选在暹粒,因为陆广言想讲一个跟吴哥相关的故事。
——“19世纪60年代,法国探险家根据《真腊风土记》的记录,在暹粒找到了吴哥遗迹并宣布给全世界。由于近代柬埔寨被法国殖民,法国远东学院展开了对吴哥遗迹的修复与保护工作。
20世纪後,民国学子严修赴法留学,後跟随导师前往暹粒吴哥参与遗迹修复。1930年代的世界政局风云变幻,严修保持着考古研究员的赤子之心,在异国他乡的吴哥一扎就是5年。在暹粒,他结识了当地知名文史学者的女儿南素,两人暗生情愫,在事业和生活上互相扶持……”
严修的扮演者既是杨疏乙,而阮南素确实有相同的身世背景,征求她的同意後,陆广言甚至直接将她的名字作为角色名。
阮南素从小在法国接受教育,她的家庭在1970年代移民到法国,因此也躲过了柬埔寨历史上那场人为浩劫。
这样的国际背景也为她的事业助力不少,出道经历和杨疏乙非常相似,因为扮演了美英法三国合资拍摄的商业大片中的亚裔角色而一战成名。多年在国际影坛打拼的经历让她具备了适应各种工作环境的素养,这次接到中国片方的邀约,也是她第一次和中国团队合作。
这些从四面八方汇聚来的人,包括其他配角的扮演者,都在剧本围读期间对彼此有了初步的了解。也将剧中各个角色丶桥段丶时代背景都统统探讨了一遍,陆广言需要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对这部电影想表达的内容和主旨烂熟于心。
在创作台本的时候,团队争议了多次应该用哪种语言作为电影的首要语言。如果遵循历史和人设逻辑,严修丶阮南素以及在地的专家学者用法语交流更为贴切,毕竟被法国控制的柬埔寨确实通行法语。但为了在市场上的接受度,选择中文或者英语是更好的选择,"南素"作为历史学者的女儿,有过汉语学习背景也是情理之中。对此团队久久没有下定论,于是出现了剧本台词标注了三语的景象。
直到剧本围读时,导演和两位主演决定因地制宜,根据现场拍摄的环境和状态自行切换合适的语言,也符合当时的多语工作环境。对此,制片人卑微地提醒说:"咱们如果要冲奥外语片奖的话…英文台词部分不能多于60%噢……"
"两人私底下就多讲中文啦!"陆导大手一挥,不屑道,"本来也有严修教南素汉语的桥段,切换语言也是一种情趣,比例不比例的随便吧,真烦!不要管规则,先把逻辑处理好。只是辛苦南素要演出口音重丶语序颠倒的样子哈。"
"为什麽没有严修学习柬埔寨语的设定?"杨疏乙问道,片约签订後,他确实没有收到要求他突击学习一点柬埔寨语的安排。
"啊因为,"编剧之一回答,"严修是偏地质考古专业的设定,他主攻野外考察。而史料研究方向有另外的专家学者负责,这样安排是可以的。"
"还有就是,"另一个编剧补充,"想刻意体现这种'文化阶级'的存在。语种的普及程度客观上是和经济实力挂鈎的,尤其是在本国缺乏人才和资源去研究自身历史的小国,他国学者的研究理论与方法结合当地学者的翻译是常态,他们没有必要特地去学习。而当地学者要参与到研究中,反而需要学习多门外国语言。"
"嗯,有道理。"杨疏乙道,"像第18镜丶第45丶47镜,明示了白种人和黄种人在当时的地位差异,欧洲学者对待柬埔寨人的下意识的不平等行为也有表现。但严修这个角色,其实角度是不同的对吧,我想放大他的立场,他既不在殖民者的主场位置丶也不是被殖民的客体,但他同时又处于更次等的阶级,尤其里面还有一个日本同僚的戏份,这段写得很有意思,严修的立场是我表演里的支点,我想明确这一点。"
"对,‘你’是矛盾的。严修他是一个外来者,他需要适应的环境其实相对更加复杂,但他又不是一个天生的适应者。初来乍到的时候他是很痛苦的……"陆广言接着道。
"我觉得第一幕从马赛到西贡的邮轮上,严修不太可能一个人坐二等舱,"杨疏乙并没有听陆广言说的什麽,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这是远东学院的官方学术活动啊,应该是统一安排的。让他'颠沛流离'出场的目的我理解,但这个方式有点生硬啊?"
"你扯这个做什麽?"被打断的陆广言不爽道,"当时华人丶亚洲人经济水平不如欧洲人,坐二等舱是合理的。"
"我知道,但剧里严修的导师被设定为他的恩师丶开明而正义的人,那导师不该给他争取一个一等舱!?而且都是去工作的,凭什麽他在二等舱?你们只是为了让他'颠沛流离'而'颠沛流离'啊。"杨疏乙据理力争,指着台本上描述严修状态的那四个字。
"那个……可以理解为导师争取了……但没有争取到……当时欧洲黄祸论,白人至上的倾向都有存在……所以就有这种不公平的事情存在……"编剧怕两人吵起来,赶紧解释。
"那剧本里一点没体现,需要观衆去猜这个理由吗?而且他是留学生啊,家里多少有家底在。也不该差这个钱,又不是劳工。当然,当时的劳工只能买得起甲板下的三等舱。"杨疏乙并没有被说服,他不能忍受逻辑上的瑕疵。
"靠,我给你体现,我给你体现行吧?学院行政部门很公事公办地告诉这行人,由于一等舱座位满了,所以有一张票是二等舱。然後这个倒霉蛋自然就是华裔学生严修,可以了吧?这样合理吧?"陆广言知道杨疏乙就是这个风格,他提前警告他也没用,让他闭嘴的最好方式就是提出一个让他满意的解决方案。
果然,杨疏乙想了想觉得可行,放过了这个问题。但接下来的围读会,这位大明星始终像个难搞的甲方一样提出各种质询,陆广言梦回大学期间两人的相处模式……但理智上也知道,杨疏乙考虑的角度没有问题,编剧们汗流浃背丶奋笔疾书丶自圆其说,这麽累的围读会也是从业生涯少见。
……
当天晚上的接风宴上,演员和工作人员通过吃吃喝喝迅速混熟了脸。
阮南素尽管只是通过屏幕,也见识到了杨疏乙的咄咄逼人和精益求精(本尊觉得自己是就事论事),好在之前两人没有直接冲突,所以她心里有了个缓冲,暗自做好了後面对戏的时候被对方发难的准备。进组之前她的经纪公司就多次嘱咐,这个片场的老大是导演,牛气哄哄的百亿票房导演,总制片都要看他的脸色。但是到了才发现,这男一号是说骑导演的脸就骑了啊?别的百亿级别演员可能至少表面对陆导客气,杨疏乙这尊佛没对陆导耳提面命都是温柔的了!
这不,阮南素一边喝酒一边观察,这第一场接风宴,唯一没有出席的就是杨疏乙了。
她在心里叹气,这位搭档到底是个怎样难搞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