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扯过一边的户外凳子,柯让干脆坐下来赏月,浑圆的一饼,挂在树梢旁边。
他暂时是不想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包间,在法国习惯了室内禁止吸烟,对运动员来说尤其闻不得烟味。
虽说他喜欢亚洲脸,不管在香港还是B市都见了许多美好的脸庞,但绝不包括今晚的大部分人,虽说流着一些近似的血统,但柯让总觉得与他们隔着八百个地球还要远。对亲戚来说,这也无非是那个不合群的堂兄弟与外国女人生的陌生小孩,实在没什麽亲情可言,吃饭无非做做表面功夫。
而说起柯向宇,柯让还记得这个堂哥在恼羞成怒後将报复进行到底的恶劣模样。
仍然是那个春节,在认为被“出卖”後,仗着高一个头的柯向宇,粗暴地将柯让推搡到墙角,骂他是最丑最坏的混血杂种。所有小孩儿都在附和丶嘲笑。“贴心”的是,怕柯让听不懂他们的语言,柯向宇故意放慢速度丶揪着对方的耳朵不断大声重复。于柯让来说,那就像女巫在献祭品耳边低吟的最恶毒的咒语,但奇怪的是,柯让在心底并未感到恐惧,更多的不若说是烦躁。
尽管柯让并不认为柯向宇有什麽资格定义他的“丑”和“坏”,但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他都下意识地对自己的面孔感到不自在,毕竟年幼,柯让发现无论在哪个环境,自己都与周边的小孩长着不同的轮廓丶瞳孔和毛发,这确实成为了他开始思考和困扰的课题。直到长成青少年,在更多元的体育环境里接触了更多不同的被教化的人後,他才将自己从这毒咒中解救出来。
他得以客观地认识到儿童对与自己不一样的个体,容易産生孤立和排斥的行为。这种未经教化而施加的恶,可以是纯粹的恶意,就像带着乌头剧毒和倒鈎刺的利刃,剜走人肉後留下巨大的疤,让受害者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当时的恐惧与痛苦。
用学术提炼後的语言来表达,这就是霸凌。
现在柯向宇受过正常社会的教育规训了,看起来是文明社会里表现良好的一份子,但他会忘记对我说过的恶语吗?柯让如此想到,并断论对方不可能忘记,那时候柯向宇已经十四岁了。想起柯向宇刚刚夸他“帅”,这对柯让来说真刺耳。如果柯向宇认真提起过去并道歉,柯让认为自己大概率会与他和解,但他对柯向宇的良心,期待值为零。
柯让停止思考这些不快的回忆,转念欣赏月亮。快到中秋了,这是B市最好的季节。
正感慨着,一支女式细烟递到了他眼前。
“给。”
旁边的女孩子终于主动起来。
“干嘛?”
“不是你要抽?”
“……”
“拿着啊。”
“我其实不抽烟,只是想跟你聊聊。”
“噢。”
对方也拉开凳子,落座。
“你记得我叫什麽名字吗?”女孩儿开口问,好好说话的时候柯让感觉可以欣赏她客观的美。
“啊……嗯……”
柯让仰着头装作回忆的样子,刚刚确实没人给他介绍过那堆小孩。
“我叫唐昕,没有人觉得需要介绍我,二姑娘生的姑娘,早就是外家人了。”唐昕向後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微仰着下巴,脸上浮现轻蔑又自嘲的笑意。
她故作成熟淡然的样子,与她稚嫩的脸格格不入,但柯让突然明白这只是她在这个家里自我保护的武器。
“大家觉得电视剧狗血,其实真实生活远远比电视剧狗血。”唐昕又继续自顾自地发言。
柯让开始觉得对方有点故作高深,但还是维持表面的礼貌。
“抱歉,我刚刚应该先问你的名字。我是柯让。”
“你发现了没?全场,坐在主桌的,我们这个辈分的人,除了柯向宇,只有你一个。”
她说话时吐字的腔调和节奏,仿佛是念白。在合适的地方停顿或加强重音,充满戏剧张力。但显然不是平时人们说话该有的样子。
她提醒得不错,柯让这才反应过来确实如此,心想难道不是因为坐不下?
看明白了柯让的神情,显然不需要他回答什麽,唐昕继续念她杜撰的台词:“为什麽呢?你想过吗?为什麽呢?!因为啊——”她突然蹭起身,双手扶到柯让的椅子把手上,脸庞在这男孩儿面前瞬间放大,像吟诵一样低声叹到,“只有你能继承柯家的皇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