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鹤深有了苏醒过来的理由,惺忪睡眼睁开,看她凄清寡淡的背影,嗓音沉哑地叫住她:“妹宝,你去哪里?”
妹宝脚步一顿,回眸,肩头依然搭着一朵麻花辫,但系了一朵白花,全身缟素,没有任何纹饰,何止是淡色,这是堪比雪山的白,满眼肃穆仪式感。
往上是一张纯洁素净的脸,明亮双眸沉静而躲闪,她稍愣,然後微微一笑:“我吵醒您了吗?”
梁鹤深眉心微蹙,摇了摇头。
“我去看望一位恩师,现在要去给他准备礼物,待会儿准备好我就直接走了,如果顺利的话,中午之前就会回来。”
她又走回床边,蹲到地上,脸颊贴近他的脸颊,温热而清香的吐息就在眼前:“您不要害怕哦,大哥二哥都会跟我一起去,三哥不会来招惹您的。”
梁鹤深抚摸她的脸颊,温柔地问:“你的恩师,不打算带我去见他吗?”
妹宝神情一凝,眼睫顿了顿,很快莞尔笑说:“以後会有机会的。”
梁鹤深掌心一顿:“我……”
房门被轻轻叩响,妹宝低头又吻了下他的嘴唇,起身去开门,然後和门外人一起走了。
梁鹤深闭上眼,但已彻底睡不着。
妹宝的恩师——苏老师,苏鸣。
在6年前魁城小学纵火案中受到极重度烧伤,全身皮肤溃烂程度高达95%,几乎面目全非,耳鼻都变形,声带受损,双目失明,除了学校补贴,阮家还花了数百万去救治他,但因为疤痕挛缩,他瘫痪在床。
那年苏鸣二十四岁,从业两年,大好时光刚扬帆啓程,还有一如花似玉的未婚妻,未婚妻怀孕,婚期定在生机勃勃的葱茏之夏。
纵火案发生在春天,苏鸣出院後,一直在疗养院居住,到深秋,未婚妻才来看望他,她打掉了孩子,来跟他告别。
同年冬,苏鸣恢复到可以活动手部关节了,他说想回家看看,妹宝带着护工丶保镖,一行人陪他回到家乡,转眼功夫,他喝下整瓶百草枯。
是,人若真心想死,怎麽都不可能活。
苏鸣去世了。
纵火案的凶犯是阮家纺织厂的一名工人,家贫,上有一位因中风而瘫痪在床的老父,下有一位因车祸而成植物人的儿子,印证了那句“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他因多次偷盗被阮家辞退,阮家老爷子念及他的际遇,没有将他的盗窃行为报案处理。
祸根因这份慈悲心深埋,这位工人後来多次潜进纺织厂实施盗窃,由于价值不高,阮老爷子一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一副价值百万的刺绣作品失窃,阮家终于忍无可忍。
那位工人似乎有所警觉,也似乎彻底崩溃,抛弃了父与子,趁夜逃跑。
刺绣作品最终被追回,但人消失无踪了,平静生活一日一月过去,忽有一天,魁城小学爆炸轰响,火光滔天,那人回来了,带着他的瓦斯罐和杀戮计划。
时值午休,妹宝拉着李银泽,与另外两个学生玩捉迷藏,被困火场。
苏鸣年轻气盛,亦是责任使然,想也没想冲进火场,很快带出了李银泽,再进,救出了妹宝,那时火势已经没办法进人了,消防车还没赶来,他想赌一把,于是掉头进去……
纵火案造成2名学生死亡,16名师生受伤,除了苏鸣,其馀15位学生中,还有一男一女两位重度烧伤的受害人,其馀包括妹宝在内,都是轻度丶中度烧伤,以及踩踏伤丶摔伤等。
一位舍己救人的老师,本应歌功颂德,受人敬仰,可後来舆论一边倒,全是骂他的,因为他第二次进的那趟,舍近求远去救了妹宝,而妹宝丶阮家,恰是祸起的根源。
网上有人分析,倘若苏鸣第二趟就是救了就近的两位学生,他不会受到极重度烧伤,两位学生也根本不会死。
那样,死的就只是一个妹宝而已。
很经典的铁轨问题。
舆论持续发酵,又有受害学生指出,两位学生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妹宝拉她们玩了捉迷藏,“始作俑者”安然无恙,却害了那麽多的无辜之人,更有人声讨,说苏鸣没有师德,质问他为何舍近求远,是否贪图阮家的钱权富贵。
真正的罪犯隐身了,至少在舆论上,他受到的谴责,远不如受害者受到的那样残酷无情。
一个巨大的巧合悄无声息地酝酿着,命运拨动钟摆,终在六年後敲在了梁鹤深身上,真的很巧,他和苏鸣竟是同年生人,只是苏老师永远二十四岁风华正茂,而梁鹤深的指针还要继续走下去。
他们的经历也十分相似,都是突如其来的人祸,都是义无反顾地回了头。
妹宝一时疏忽,没能守住苏鸣,所以她不允许自己再守不住梁鹤深。
时钟拨至小满当日,妹宝的生日,也是她的成人礼,她许下心愿,想去北城,要嫁梁鹤深,她拿出两家誓约,惹阮家老爷子勃然震怒。
妹宝生平第一次如此任性妄为,竟然举刀以死相逼,逼着爷爷打了那通电话。
可是令阮家人惊恐愤怒的是,梁震秋,竟然同意了。
——怎麽有脸啊?
自此,阮家的鸡飞狗跳持续到深秋时节,而妹宝心意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