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鹤淡淡一笑。
菜过三巡,便要祝酒。
李隆基举杯道:“今日,我大唐喜迎国师,但望此後,我大唐能在国师的庇佑下,永享太平。”
馀人举杯饮尽。
杨妃忽倒了杯酒,盈盈走到允鹤面前:“国师。”又朝迟瑞行了一礼,“这位小郎君,先前迟家一事,是我兄长不曾考虑周全。如今皇上已替迟家平反,玉环也在这里,替哥哥道个歉。”她说完,弯腰下去,深深一拜。
迟瑞忙起身还礼。
允鹤并不讨厌杨玉环,见她行礼,便也回了一礼。
杨妃又道:“我自幼以来,家父教导得严,怪力乱神之事,均不许提。直到今日见到国师,才知这世间包罗万象,却是玉环过去见识浅薄了。只是有一事,颇为忧心。国师既有此异能,那世间有异能者自然也是有的。怕就怕有些存有异能之人,不似国师这般一心为国,反倒心怀不轨……”
允鹤听出她话外之音:“娘娘请放心,当今天子受紫微星庇佑,任是谁都无法对他直接施法。”
杨妃点了点头,又道:“玉环还有一事,请教国师。听闻修道者擅丹药,敢问国师,这世间可有令人永恒不死的丹药?”
允鹤看她亲自祝酒,还倒她是不放心自己,担心他会向李隆基直接施法,不想竟是为求长生问鬼神之事,当即淡淡一笑。
凡人求长生,最平常不过,便连帝王也不能免俗。
听到这话时,安禄山脸上的肥肉抖了几下,显然是感兴趣了,脖子也伸长了些。
允鹤浅淡一笑:“没有。”
杨妃略显失望:“没有麽?”
允鹤认真答道:“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命数。後天的历练与打拼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时运,然则命数是天定的。寿数是命数的其中之一,天命难违。”他目光灼灼,恍若要洞穿杨玉环话题背後的真实含义,“这世间本就没有什麽是稳固而不变的,故江山有代谢,富贵不长久。若真有永恒而不灭者,大概就唯有天地。天地之所以长寿就在于其变化。然而人从生而死,往复轮回,肉身消弭,灵魂不灭,本身也可看作一种不死与永恒。‘若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若以‘变’而观天地,则天地也不过弹指一瞬,若以‘不变’而观万物,则万物皆永恒。”
他说得从容且洒脱。
李庭瑄擡眼。那一刻,他忽然有种错觉,面对天子与皇权侃侃而谈的萧允鹤,身上有一种出尘的仙灵之气,光芒圣洁,目光清澈,令人望之生畏。
杨妃轻抿了下唇,回头看了李隆基一眼,似乎并未死心:“那世间可有令人康健延寿之物?”
允鹤笑了笑:“世间之药,均有令人康健之效,增寿却未必。天地永恒,若要增寿,便遵循天地自然而活。”
杨妃叹了口气:“如此,人活着还不如妖。妖尚寿千年,人寿几何……”
允鹤道:“然而妖修成人,需要千百次历劫。倘若要娘娘以现今荣华,换了千百年历练,灵智不开,混混沌沌,无情无爱,终日只在山野之间为生存奔走,许你长生又有何益?妖也好,人也好,仙也罢,各有机缘,不见得就谁比谁更好些。”
李隆基深有感慨:“别的倒也罢,光是无情无爱这一条,便是朕所不愿。”
杨妃回眸,看了他一眼,温婉且深情。
一时,有人宫人捧菜上来。
乐师换了一波,又有舞姬上台献舞。
大明宫中舞姬皆在梨园学艺,由崖公及教习宫女亲授。
此时恰上了一道名唤“如意天元”的菜。此菜并不复杂,只是以新焙的茶叶埋上煮熟剥壳的鸡蛋,佐之以各色酱料,加热而成。食用之时有个说法,鸡蛋便代表了‘如意’,越是能尽早在茶叶中寻出鸡蛋者,越是得如意而顺遂。因此,官家设宴,一般设有此菜,便是为了吃个兆头,图个好玩。
李隆基看到此菜,笑道:“今日家宴,诸位也不必拘束,便玩上一玩,若谁先取得‘如意’,朕赏他!”
安禄山表面说道:“皇上乃天子,自然最是如意。”目光却只盯着传菜宫女,专等这道菜上台,便马上命李庭瑄伸手去灼热的茶叶堆中取蛋。
茶叶是新焙好的,又带了湿气,比之平时的滚水还要烫许多。
李庭瑄好不容易将蛋取出。
巧逢此时,舞姬跳的乃梅妃娘娘所教的水袖惊鸿舞。一个姬人水袖过长,甩袖的力度没控好,袖子正中李庭瑄的脸面。
李庭瑄本能避让,手中的蛋却一个不稳,掉落地上。还待再取,允鹤已经先一步取出枚蛋,放在面前食盘上。他自己不吃,随手把蛋给了迟瑞。
李隆基大笑:“到底是国师,手法伶俐些!”着人赏了些金银玉器。
安禄山先前看李庭瑄与允鹤私下聊天,便已积了怒气,剥蟹时又有诸多不满,加之如今取一枚蛋也落人後,他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可发,忍无可忍,一脚踹在李庭瑄腰腹之间。
此时歌舞声正大,李庭瑄应声而倒,却无人察觉。
他用力咬着牙,想要挣扎爬起,偏腰腹中剧痛,一时间竟无法起身。
允鹤与迟瑞低声谈笑几句,目光恰恰落在他身上,皱了皱眉。
李庭瑄手肘撑着地,轻声给安禄山告罪。话刚出口,顿觉喉间一阵腥甜,天旋地转,强自忍耐才不至于现场呕血,坏了宴席。眼前阵阵发黑,身不由己要往地上倒去。
背後,一只手扶住了他:“没事吧?”
李庭瑄恍然间听到有人在问他话,鼻端闻到一股冰雪与松针混杂的气息,迷迷糊糊想要撑住身子,挺起腰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