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看见了她的父亲万曙天,她手中的长刀分明已经绽出锋芒,可是她的父亲却仍旧只是摇头:“这个孩子很有习武的天分,可惜是一个女孩,唉。”
然而,当她抛弃了自己的裙钗,抛弃了女子的身份,她的父亲却还是叹息:“今天是你的生日,这是父亲送你的礼物。雪夜,我只希望你做回你自己。”
再後来,她来不及迷茫,万曙天就已经死去。她跪在万曙天的坟前,一刀又一刀剪去自己的发:“父亲,我一定会完成你对我的期望。父亲……我,我是万曙天的儿子,仁刀的传人。我必须打败独眼龙,夺回天下第一刀的名号!”
于是,万朔夜,踏上了征途。
万雪夜走得太快,也太累了,所有的一切都在白炽的日光下发出刺眼的色彩,让她眼前呈现出一片扭曲的光影来。万雪夜机械地向前走着,背上的曜日刀也不知什麽时候变得沉重了起来,她只觉得喉咙干渴,烈日之中的她早已被吸去所有的水分,很快就要昏倒在地。
就是在这时,聆秋露叫住了她,并向她递来了一碗白水,笑着说道:“歇歇脚吧。”
万雪夜奔行跋涉了数年,心中有无数个声音告诉她,你要继续走,继续走,不可以停下来,你有你的任务和使命,你不应该停下来。这当中有万曙天的声音,有独眼龙的声音,有恋红梅的声音,有万曙天无数个恩人与仇人的声音,当然也有属于万雪夜自己的声音。无数人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在万雪夜心中震荡成一片,像是不停不休的鼓声,快要震断她的肋骨,震破她的胸腔。
直到此时,才有一个姑娘看出了她的疲惫,声音轻轻地告诉她,歇歇脚吧。于是,那样震耳欲聋的声音在一瞬间偃旗息鼓,不再于她的身体里隆隆作响,而万雪夜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一样,倚着树干缓缓跪坐了下去,握着聆秋露的手腕,接过了那碗水。
然而,变故来得同样很快,无数诘责的声音响起:“不知羞耻,我没有生过你这种不孝女!两个女人怎麽能相爱啊,真是变态!真是伤风败俗啊!”
她最终没能留下来,聆秋露最终也没能活下来。
当时的万雪夜遥遥看着树上那垂下的一抹明黄。未近前时她便隐隐预感到发生了什麽,可她还是一步一步上前,期许着秋露只是等在树下,像往常一样丶像她们约好了的那样,等在那棵树下,为万雪夜亲手弹上一曲。
直到万雪夜亲手把她从那棵树上抱下。
她有一缕鹅黄的衣衫被树枝刮下,又被风吹到远处,像秋日到来时第一片落叶,万雪夜将死去的恋人抱在怀里丶想把她飘散的灵魂抱在怀里,目光却看着飞远了的那一缕鹅黄,最後万雪夜垂下眼,低声地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逃吧丶逃吧丶离开这个村子。
连理枝叶,相附相依,此生此誓,不离不弃。是谎言,也是从未能实现的誓言。
就在这时,回忆戛然而止。万雪夜听见有谁在对她说话。
“万大侠?你还好吗?雪夜,我很担心你——”
雪夜丶万雪夜。
她叫万雪夜。
万曙天的……女儿。
聆秋露的恋人。
那麽,此时唤她雪夜的人,又是谁呢?
万雪夜一点点擡起了眼,终于看清了这姑娘的样子。她方才在衆军之中厮杀一场,素纱衣早已染上斑斑血迹,可一双温柔的眼却仍旧清明澄澈。
是了,她叫闻樱。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西剑流之乱尚未了结,她盲眼未愈,万雪夜担心她虽有长刀傍身,却难免受限,这才出手相助,故而和她有上这麽一段缘分。
可如今想想,她却哪里需要自己帮忙?
闻樱比万雪夜,清楚太多丶也要幸福太多。虽是年幼失怙的孤女,却亦有刀法精绝的女刀客教她武艺。没人会在她的耳边说,你若是个男子,该有多好。
一个异乡的女刀客收养了贫弱的孤女,照旧教她以武者身份立世。一切好像就该如此。
闻樱这一生,无需为谁的恩义所累。是以万雪夜每每看着这个姑娘,她都在想,若这姑娘和她一样,爱上一名女子,想来必定不会为世俗所累,而是抛下一切,带那个女子离开。
万曙天虽养她,教她,伴着她长大成人,可有些事情,有些路,好像一开始就是错的。
“闻樱,我……”
万雪夜持刀的手竟然有些颤抖,她手中的曜日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丶我都想起来了……怎麽办,我该丶我该怎麽办……”
踽踽独行的刀客终于拨开迷雾,可回首远望,她这一生,已在迷途。
万雪夜跪坐在地,忍不住失声痛哭。闻樱无奈,只有上前,抱住她颤抖的肩膀。
“好了,雪夜。没关系的。你还是你,你还是万雪夜啊——”
“没关系的,雪夜。你没有弄丢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