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闻樱反应过来史艳文方才所说的话许是有他自己的原因,却没消气,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又喝了一句:“你走开!”
史艳文无奈,虽不再上前,却还是忍不住说道:“闻姑娘,其实银燕知晓精忠没有不对,但他认为精忠不该。银燕没错,精忠也没错。这个世间,不能用对错来辨别的事情太多。银燕早就明白了……”
闻樱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樱吹雪的声音从史艳文身後传了过来:“就算你两个儿子,会走向不同的道路。也不要紧吗?”
史艳文一愣,旋即便叹息了一声,说道:“也许史家人注定的宿命,就是天伦难聚。但艳文相信银燕的仁心,就算与精忠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也会有相同的目标。”
樱吹雪听了这话,冷笑一声,说道:“是吗?那做你的儿子,还真是可怜。”
史艳文无言,只得转身离开。
樱吹雪见史艳文离开,这才上去摸了一把闻樱的脑袋,说道:“别哭了,你难得还回来,没去和那小子说几句话?”
闻樱点了点头,说:“说了,但师兄要练剑,我不好打扰。跟俏如来……也没什麽好说的。我反倒像是无处可去了一样。”
“谁说的,只要我还活着,你永远还有一个归宿。”樱吹雪微微低下头,和自己的徒弟平视着,“不管我是在东瀛,还是在中原,也不管你遇到了什麽事,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东瀛?前辈,你要离开了吗?”
就在这时,雨音霜的声音从两人身後传来,樱吹雪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回望过去,雨音霜连忙摆了摆手,说道:“啊,抱歉,前辈……我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讲话的。只是……前辈,我希望你,也能指导我一点武学。我不希望到了最後,反而成为他们的负累。”
“你也要从师尊这儿学几招吗?我之前还拜托师尊也指点万大侠几招,没什麽不——哎呦!”
闻樱话还未说完,樱吹雪就擡手,在她的脑袋上弹了一下,说道:“去,别插嘴。”
接着,樱吹雪又转头看向了雨音霜,问道:“你看到剑无极身上的伤吗?我的修行,可是非常的严格。”
雨音霜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道:“我的决心,也非常的坚决。”
樱吹雪听到她这麽说,目光里才闪过一丝欣慰,她擡起手,拍了拍雨音霜的肩膀。
“跟我来吧,别打扰了他们的参悟。”
*
指点过雨音霜过後,樱吹雪又一次回到了那山崖边。她拎了坛酒,在石像边洒了半坛,剩下的那半,她坐到一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饮了个干净。
她说不上来自己对桐山薰的感情,也同样不知道该用什麽样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义父”。
桐山薰在她无依无靠之时,“天宫”这个姓氏全然失去意义的时候选择收留,是以她对桐山薰的感激是真,但是,这麽多年过去,她未曾以真正的自己而活过,她的怨愤亦是真。她得知幻魔决需日日以幼童鲜血为引後,和桐山薰愤然决裂时的悲凉,更是真。
可如今桐山薰已经死了。感激丶怨怼,或是遗憾,天宫伊织都无从说起,只能静静地站在桐山薰的石像面前。化石而死的女人依偎在恋人怀中,用一双同样平静的眼看着她,就好像在询问着什麽。
“天宫伊织,你寻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可最後的结果却是未曾,她在中原当了十年的樱吹雪,却始终不是当年想要成为的樱吹雪——快意恩仇丶恣肆江湖,终究只是话本中轻描淡写的一句传说。
人生总是有算不尽的情与义,放不下的恩和怨。
樱吹雪深深地叹息一声,在潮湿的泥土之上俯身跪下,给自己的师尊磕了三个响头。
“师尊,我不恨你。”
“希望你在九泉之下,也未曾恨过我的离开。”
*
“师尊,你当真不留在中原了?”
樱吹雪为剑无极和雪山银燕定下的战约在即,她反倒动身前去渡口,只剩下闻樱去送她。许是这几日再未下雨的缘故,脚下的土地踏着坚实了许多,而俏如来偕同百武会衆将士对这里的安抚也做得不错,如今没有了战火的搅扰,渡口处来来往往的船只又扬起了帆,樱吹雪与她错身而过的熙攘人潮,这才有了一种一切都结束了的错觉。
都结束了。
西剑流偃旗息鼓折返东瀛。
宫本总司也不在了。
樱吹雪想到那一日她与宫本总司在渡口送赤羽信之介回去,赤羽的脚步将迈未迈,即将踏上船只的那一刻忽而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回头深深望了他们一眼,几番欲言又止,才嗫嚅着问道:“当真不回了?”
而如今,樱吹雪听见闻樱这般问,叹息一声後说了一句“不留了”,便又去擡头看闻樱的眼睛——这姑娘的眼睛已经被冥医治好,褪去浑浊和一片灰暗,明亮得像是她以後昂首阔步将要行走的道路。
她不免感慨,想着任飘渺虽然行事诡谲,反复无常,但至少还是说话算数,将闻樱还了回来。于是,她拍了拍这姑娘的肩膀,说道:“行了,你如今视力无碍。以後行走江湖,便大大方方说我是樱吹雪的弟子便是。”
闻樱听了这话,眼圈登时一红,扯着樱吹雪手腕的那只手更是迟迟不肯松开。樱吹雪虽然在中原待了许久,也觉这片大地无甚留恋之处,但见闻樱这般,她倒也难免不舍。
于是,她轻轻拍了拍闻樱的手,最後说道:“去吧。你有你的路。我也该走我的路去了。”
紧握着的手到底还是放开。樱吹雪一甩衣摆,转身离去,告别这居住了十年的中原大地。
而在踩上舢板的那一刻,樱吹雪忽而望见了岸边一株枯死的花树。
她竟猛然想起在多年以前,自己曾叫天宫伊织。
于是,她催动术法,绽开一树芳华,翩然离去。
在樱吹雪离开後,闻樱仍旧注视着那扬帆远去的航船,直到浸满了落日馀晖的船帆与桅杆消失在海平面尽头,她这才转身离去。
上一代的恩与怨,终于在这一日结束。
接下来,是年轻人的江湖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