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寓昔日可以奉承公孙氏,今日便可以贬低楼渰,他对在场诸位道:“先贤曾道,‘人恒过,然後能改’,所以人没有不犯错的。君上一生坚守道义,唯有三件事在下以为可称遗憾,其一兵败于季,其二夷族同宗,其三宠幸楼渰。”
有人开了头,钟桢也没有表态,自然就有相同想法的人继续,楼渰所行之事,杀人而已,基本没有人对他有好感,有看得清楚的客观之人也不会出来阻拦。
“在下赞同赵先生所言,君上如此宅心仁厚之人,也是在提拔了楼渰之後,才开始杀人夷族,两任大司马,白氏,楼氏,同宗的馀城公孙氏,数百条人命,我看都与楼渰脱不了干系。”
“所谓‘君子远庖厨’,我等就见不得屠杀性命之事,没想到有人以此为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君上近楼渰,则爱杀人,以後我就算拼了一条性命,也要劝上远离楼渰。”
“他出自楼家,却在楼家遇祸之後幸免于难,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丧家之犬安敢茍活于世?不义之徒何敢安坐于席?”
于是沽名钓誉者损毁之,自恃清高者损毁之。
公孙祈不清楚怎麽会变成这样,面对他们不堪入耳的讽刺,她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捂住了楼渰的双耳。
楼渰转过头看着公孙祈悲伤至极的眼睛,微笑安慰她:“殿下,没事的,臣可以先离开,不打扰大家的雅兴。”
公孙祈的动作彻底是给衆人的不满又添了一把火,他们不敢对公主不满,于是火气都冲着楼渰来。
有人站起来,愤怒道:“楼渰你怎敢,怎敢蛊惑君上,而後又蛊惑殿下,你是什麽身份,你这犯下滔天罪孽之人,怎敢同殿下如此亲近,你这一身的血污就不怕玷污殿下吗!”
别的话楼渰听了就过了,不会在意,而这一番话却是让他的从容彻底破碎了,人只能被自己也认为如此的话语伤到。
公孙祈看着眼神暗淡下去的楼渰,说不出的心痛和自责。钟桢见场面逐渐控制不住,正准备打圆场,公孙祈却站了起来。
她同那人对峙,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锋芒,她沉声道:“祈原以为诸位先生都是忠贞仁义之士,匡扶社稷之才,才带先生来见识诸位的风采,没成想,诸位也有心思狭隘之辈,色厉内荏之徒。纵使有千罪万错,也在公孙祈一身,你们不满就冲着我来,没必要对着先生发脾气,他要真是嗜杀成性,怕是诸君不敢在此心生怨怼,早就惶恐离席了。”
四下鸦雀无声,公孙祈对着钟桢行礼,“舅舅,听不到经世治国之言,祈先回去了。”
钟桢也是第一次见识公孙祈发脾气,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虽然让她生气了,但她总要见识人心,人性,他见挽留无用,于是让下人去送她。
公孙祈也拒绝了,她左手拿起楼渰的刀,右手拉着楼渰就离开了这处是非之地。
出了丞相府,公孙祈才开始蹲在地上哭。巧心怎麽劝也劝不动,公孙祈止不住流眼泪,又气又愧,浑身发抖,走不了路。
楼渰心里哀叹一声,还是背对着蹲在公孙祈身前,伸开双手,“臣背殿下走。”
公孙祈犹豫了一下,而後上了他的背,她紧紧握住楼渰的刀,刀鞘笔直漆黑,就像她的心情。
她在楼渰背上哭,泪水把楼渰背上的衣服都打湿了。公孙祈惶恐不安,连声音都颤抖了,“先生会生公孙祈的气吗,她让先生受辱了。”
楼渰好声好气地告诉她:“臣不会生殿下的气,因为知道殿下的心是如何光明,反而是殿下那一番话,让臣感到不甚荣幸与快乐。”
公孙祈过了楼渰这一关,却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她气自己,怎麽就不早点察觉别人对先生的意见,怎麽会把事情弄成这样。为什麽他们之前都是睿智仁慈的样子,今天却变得刻薄无情。
楼渰像是知道公孙祈在想什麽一般,他见公孙祈沉默,又说道:“殿下心思光明磊落,就不必生自己的气,人与人之间有无限的隔阂,所以也不必因他们伤心。”
公孙祈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她把脸贴在楼渰的背上,依旧淌着泪,用低沉内敛的声音说道:“可是他们让先生伤心了。”
这句话让楼渰也沉默了,他无法回应。
他的确伤心了,他不愿意撒谎。
公孙祈连哭也会自责,“先生,我觉得自己好脆弱,好无力,可是当我这样想的时候,那些真正水深火热的人们便进入我的脑海,我不敢放任自己脆弱,却又深深因此伤痛。”
她被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却因为是公孙氏而肩负起不可见的担子,若是没心没肺也就罢了,偏分有一颗为别人而痛的心。楼渰便是被这样清醒而痛苦的人深深吸引着。
“殿下还小,不用着急,现在已经足够坚强了,就算如此,已经足够坚强了。”
公孙祈的心渐渐平稳下来,身体与灵魂都失力,在楼渰的背上昏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