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料到,失踪许久的沈家独子,竟是偷偷潜入了我的闺房,生死不顾地照顾奄奄一息的我,整整十七天,生生将我从阎罗殿抢了回来。
房门大敞,没有人去感慨我同阿舒是如何从这场浩荡的疫情里死里逃生。
沉默已胜千言。
沈家独子沈舒,拿命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昭告所有人,生死之时,他选择同谁不离不弃。
被带回沈家的阿舒,在祠堂受了极重的家法,被打的床都下不得。
我担心不已,忍不住遣了人去沈家打探消息。
沈家祠堂里,沈伯伯一边抽打阿舒一边恨声道:“蒋氏门楣匹配,你自可以去喜欢蒋大小姐。可是,不能这样的喜欢。”
这话进了我的耳朵,一颗心恍若栽进了寒潭,冷的发疼。
权贵世家,宁出纨绔,毋生情种。
我知道,我与阿舒这辈子是不成了。
那十七天的朝夕相处,便已走完了我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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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礼後,我就要议亲,同家族里以往的女孩子们一样,顺从地迈向被安排好的下半生。
却不曾想,峰回路转,等来的竟是同沈家的婚约。
“姝儿,定下这桩婚事,颇费了些周章。”
彼时,父亲端坐高堂,一派慈祥,“原无须如此,你的归处,为父有太多选择。我选沈舒,是知你心悦于他。”
子女婚配,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世家之间,更无自主婚嫁的可能。父亲身为家主,竟能于家族利益布局之外,另动一番心思,成全我的心意,怎不叫我感激涕零,澎湃难抑。
“姝儿,为父对你的疼爱,你总要记得。”
我那时激动的头脑发胀四肢发麻,一迳沉浸在与心上人喜结连理的欢欣中,根本听不出父亲话中的深意,只顾得连连点头:
“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女儿都记在心里,今後一定好好听您的话!”
婚事定下後,阿舒也仿佛一下有了为人夫的自觉,对家族种种更愿意近身一步。
我那时年纪小,一直以为我们这样的清流人家,不党不群,直至听从父亲的安排,给刚放出来的六皇子褚辰作局,才知道我们同沈家,早已全投了太子阵营。
太子势盛,与其结盟合情合理,可六皇子褚辰这样单薄的身世,竟惹得太子提防,甚至设局下套,让我十分不懂。
说来这位六皇子,因生于多年前的战乱之中,一直为人所议,我还未曾见过此人时,就已在闺中听过了许多对他及其生母丽妃的轻侮谩骂。
说的最过分的是安平公主,她那时还是个孩子,也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许多难听话,便有模有样地跟着讥笑:“他那个娘简直是天底下最不要脸的贱人,也不知被人怎麽玩过,竟有脸带着个小杂种回来。”
我同阿舒说起这些时,他却总是蹙眉摇头,“卿卿,毋听公主之言,嫡公主天潢贵胄,凌驾万衆,自是无从懂得风尘残酷。”
阿舒的话,叫我颇为意外。
他看出我心中所想,微微叹息:
“男人逐鹿,却以妇幼为祭,荏弱之身,侥幸存活,还要被苛责失贞,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阿舒的意思是……”我似懂非懂,“丽妃不该被如此轻贱。”
“她并未曾做错过什麽。”阿舒话语间,竟带出几分对那六皇子生母的敬意,“丽妃娘娘,是位极不凡的女子。”
我心弦一动,突兀探问:“阿舒,若有一日,我也落入丽妃娘娘那般境地,你会不会嫌弃我不能守贞?”
“傻姑娘,我只要你活着。”阿舒温柔地拂去我额间碎发,“心坚不屈为贞,高节守义为贞,端庄持重为贞……‘贞’之一字,从不只落于妇女罗裙之下丶肉身躯壳之上。”
我听的动容,轻靠着他的臂膀,忍不住抱了抱他。
我的阿舒,果然是这世上最最好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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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设的妙,六皇子褚辰在我身上陷落很快。少年的爱意赤忱又孤独,我犹如被烈火烘烤,心中不忍,难免生出几丝恻隐。
私下里,便问阿舒,六皇子难有起势,亦无夺嫡之心,何故如此提防,以至周章设套,掘其根本?
阿舒对我的煎熬感同身受,因此并不随便敷衍安慰,而是耐心地娓娓道来:
“六皇子此人,非等闲之辈。瘟疫本为伤颓之势,他却乘此博出了个生机,化死作活,借之脱困;近来又颇得圣宠,父子君臣愈见亲厚,实在不可小觑。若不将其碾碎,许多人难以心安。”
听了这话,我怔了怔,不由感慨:“阿舒之前对丽妃评议颇高,现下对六皇子倒很是不留情面。”
阿舒一时定住,唇畔的笑渐渐染上微淡的涩意。
“卿卿,我们的喜恶,实在无足轻重。”
他的眸光一如往常般温柔,眸底却难抑地漫涌出点点哀戚,“你我出生之前,家族就已在这场洪流中做出了选择,我们只能做波澜里的碎石,随时准备着被人捡拾,再向着既定的方位抛掷而去。”
“卿卿,我们从来,无路可选。”
家族繁衍,树大根深,洪流奔腾而来时,若抵挡不住,便是山颓木坏,尸横遍野。
我们承受不了这样的後果,便只能被洪流裹挟,身不由己又不得不拼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