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湄喉头微动,不语。
江落梅笑了。
“笑什麽?”辛湄板脸,神态严肃,“英王被烧伤毁容後,暴戾恣睢,残虐无道,离开永安城前便是个杀人如麻之徒,上阵杀敌後,更是剥皮啖肉,神佛皆惧。再是顽皮的孩童,哭闹时冲他嚷一句‘英王来也’便可治得他服服帖帖。这些事,你没听过?”
“听过,那都是长辈哄骗稚儿,诓他们听话一些的话术罢了。”江落梅看过来,微微一笑,“殿下不必怕。”
辛湄从他温柔的语气里听出一分哄慰之意,羞恼交集,“嘁”一声冷笑,懒得再与他争辩。
入宫後,天色尚早,辛湄不想提前去景福殿见“阎王”,也不愿再去找辛桓,于是前往御花园消磨光阴。
天光阴晦,又是刮风的冬日,再是锦绣成堆的御花园内也是一派萧瑟冷清。辛湄走进来,没瞧见多少人影,待拐过游廊,却听得一人唤“殿下”。
辛湄循声看去,但见一行人从假山後走出来,当首之人头梳单髻,身着官袍,正是温敏如。
辛湄收住步履,内心陡然升起一分局促,想要走,双脚却并不听使唤,便拿双眼淡淡凝视她。
温敏如行完礼,目光越过她肩膀,落在江落梅身上,道:“若没记错,今日奉旨赴宴的应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江侍郎是陪同殿下来的?”
这话有几根刺,辛湄得以反诘:“没错,温大人是认为江相公没有资格陪本宫来,还是本宫没有资格携他同行?”
温敏如浅笑,眉梢一丝愠怒也无,又是那菩萨似的神态,慈悲又淡漠:“你在生我的气?”
“不敢。中秋那天,是我欠你一份人情,来日自会还的。”
“你在生我的气。”
辛湄抿唇,胸腔蓦然蔓开一股委屈,眼圈随之发涩,她感觉有些丢脸,转开头,留下一面冷淡的侧脸。
温敏如看得真切,道:“我知你内心对我有怨,以後若有机会,我会向你解释的。”
“若没有机会呢?”
温敏如沉默,旋即低声:“那便算你我无缘罢。”
辛湄拧眉,再度看回来,湿润的眼波里闪着愤懑,少顷後,倏地笑起来:“温大人,你会希望与我有缘吗?”
温敏如没有回答。
辛湄那一点残喘的希望终究破灭,她由衷一笑:“听说温大人就要成为英王妃了,恭喜。”
“多谢。”温敏如原想多说两句,然那些苍白的话沉似石头,几次用力,竟也捞不上来。她怆然笑笑,道:“英王在御花园。”
辛湄微怔。
温敏如点到为止,欠身一礼,领着身後的宫女离开。
辛湄漠然不动,待她走远,目光追出去,视线所及,仅剩婆娑树影。
“殿下要走吗?”良久,江落梅在後出声,话语是关切之意。
辛湄眉心微颦,原是该走的,被他这样一问,反生出几分叛逆,想起温敏如竟也委婉用英王来提醒她离开,当下道:“本宫并不怕他。”
这是实话,她的确谈不上怕英王,只是每每思及他,幼时被贤妃虐待恫吓的恐惧便会如跗骨之蛆卷土重来。她厌恶那种感受,是以厌屋及乌,抵触英王。
“是。”江落梅看出她不怿,并非是作态,而是一种发自本能的怫郁,拱手,“微臣失言了。”
他服软倒是快,见风使舵似的,看来根本不是个痴人。
辛湄哼一声,捧着手炉走出游廊。她倒要看看,那传闻里三头六臂丶血盆大口的杀神究竟是个什麽模样。
*
六角亭内,鎏金三足大火盆内架着铜炉,煮沸的酒汩汩有声,往外冒着氤氲白气。
辛桓指间夹着一枚白色棋子,斟酌半晌,终是无处可落,放回棋奁,淡笑道:“王叔棋高一着,朕自愧不如。”
几案那头坐着一位黑袍男子,头束紫金五龙盘珠冠,脸戴赤鎏金赤鬼面具,五官仿若被泰山覆压,唯有一双黑魆魆的眼睛以及锋似刀削的薄唇可窥一二。听得辛桓所言,他并不出声,只是往後勾一勾手,立时有一名黑衣扈从开口:“陛下谬赞。”
辛桓唇角挑着,用似是而非的目光端详男人:“王叔的嗓子究竟是何时坏的?听宫内的老人说,当初王叔只是伤了容貌,并非不能说话。”
“啓禀陛下,王爷的嗓子并非幼年时的那场大火所致,而是年前被突厥偷袭时中了毒,落下了病根。”扈从答。
“中毒?”辛桓耸眉,“府上大夫如何说?可要朕再请御医来诊治?”
“多谢陛下,王爷一直在服药,原本是好转了许多的,但入冬以後,馀毒频发,是以又严重了几分。大夫说,这是顽疾,待开春回暖了,才能慢慢康复。”
辛桓点点头。
“陛下,文睿长公主来了。”全恭从身後含笑走来,通传完,又悬起心,“还有工部侍郎江落梅。”
辛桓眉间果然一蹙,却只是刹那,恢复笑容:“传。”
说罢,看回男人:“文睿长公主是朕的皇姐,父皇膝下最小的女儿。”又道,“江落梅是她的门客,或许……以後也是驸马。”
男人摩挲在指间的黑色棋子一僵,面具底下,眸光微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