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镜观站在一片光影里,听见声音,转回头来,慈眉善目:“小侯爷是小畜生吗?”
“当然不是!”
“那老衲何出诳语?”
他一愣,旋即恍然,躬身作揖:“多谢方丈为不渝渡劫。”
“非是老衲为小侯爷渡劫,而是佛祖。”镜观竖着右掌,行了个佛礼,“小侯爷往後需每月来寺里一次,诵经礼忏,向佛祖谢恩。”
他更一愣,张口结舌。
“不然,可是会遭天劫的。”镜观又笑起来,眯缝眼亮亮的,像一只慈爱的老狐狸。
那以後,谢不渝没办法,每个月点卯一般,按时来大相国寺礼佛忏悔。谢家获罪前的那两年,辛湄也陪他来过。
不过,那都是他不愿回想的事了。
走进大雄宝殿,青烟袅袅,佛光闪烁,孔屏一贯聒噪,当着高大威严的佛像,也老实巴交地闭了嘴,安分地跟在谢不渝身後。
想是外面的集市太热闹,佛殿里并没有什麽香客,一人身着袈裟,面朝佛像,跪在正中央的蒲团上,从後方看,身形已佝偻。
谢不渝心头莫名有些酸,走上前,道:“有人欲追杀我,佛祖管吗?”
那人一怔,缓缓转过头来,看清谢不渝,眯缝眼里的瞳仁微微震动,旋即焕发笑意:“管。”
谢不渝失笑,在他身旁的蒲团上跪下来,面朝佛像磕了头。
“镜观方丈,别来无恙。”
镜观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拉他起来,含泪凝视他良久,欣慰道:“小侯爷,久违了。”
沧桑五年,物是人非。谢不渝惭愧道:“我已不是什麽小侯爷了。”
镜观握他的手微微发抖,仰面端详他,正色道:“昨日般般,皆成今我。你历尽磨难,苦尽甘来。他既以血肉成全于你,你又如何不是他呢?”
谢不渝喉头一梗,千百种滋味堵在喉间,见镜观看向身後,他收摄神思,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义弟,朔风军校尉孔屏。”
孔屏向镜观行礼:“参见方丈。”
镜观回礼,目光越过孔屏,接着投向佛殿外。
谢不渝突然意识到他是在找谁,胸口一刺:“不必看了。”
镜观看他长大,看他情窦初开,看她与恋人相伴,又看他家破人亡,痛失所爱。谢不渝的一句“不必看了”是何含义,他何尝不知。人在局外,所知丶所见又岂仅仅只是一隅?
“阿弥陀佛。”他轻轻一叹,知晓眼下不是揭人伤疤的时候,蔼然道,“久别重逢,老衲请小侯爷喝一杯茶罢。”
旁侧便是偏殿,临窗置有榻几,僧人奉来粗茶。谢不渝丶孔屏坐在镜观对面,几句寒暄後,气氛沉默下来。
镜观看着谢不渝坚毅的脸,关心道:“听闻这些年来,小侯爷一直驻守西州,为英王领兵抗敌。这次回来,不知能待多久?”
谢不渝便把回京的缘由以及前些天颁发的旨意说了,镜观倒也听得出那圣旨里有几分莫测的凶险之意,道:“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摧其筋骨。小侯爷大难不夭,必有後福,万望珍重。”
谢不渝琢磨着“珍重”二字,知晓这是殷切的嘱托,那年披枷带锁地从望春门外离开,也有人反复向他提过这两个字。满门抄斩,发配边疆,昔日万衆瞩目的小侯爷一朝跌落为阶下囚……多少人怕他承受不住,自寻短见。
他走时,牢牢把这两个字放在心上,一腔的愤恨丶痛楚燃烧在胸口,也决然不允许他自戕。
何况,他还承诺了心上人要回来,风光地回来,兑现彼此跪在祈福树下许下的“执手偕老,永不相负”的誓言。
他走时,是踌躇满志地走的。
但他也必须承认,在後来的某一段时间里,他差一点没有扛住“珍重”这两个字。
镜观看出他在走神,欲言又止,视线最後落在他眉尾的疤痕上,感慨道:“小侯爷眉尾的疤,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吗?”
谢不渝一愣,脑海里莫名闪过辛湄,闪过她踮起脚尖,抚摸他眉尾疤痕的模样,哑声道:“不是。”
镜观道:“莫非是自己弄的?”
谢不渝下颌微动,避开镜观雪亮的眼神。
“傻孩子呀……”镜观长叹一声,已然猜出缘由,超然世外的脸庞上多了一分世俗的和蔼与心疼。
“都是傻孩子。”他摇头重复。
谢不渝心头微震,鬼使神差的,辛湄的模样再次浮现在眼前——她来约他,她来致歉,她来说当年的事另有隐情,她想要解释给他听……他到底没忍住,开口发问:“方丈何意?”
“如是一切,靡不由心。小侯爷若仍是为那件事情自困自苦,何不走出一步,再回头看一看二位的心。”
谢不渝心口一紧。
镜观垂目:“当年小侯爷走後,那位每个月都会来寺里一次,替你礼佛。萧侍郎总是等候寺外。後来,萧侍郎没了,那位便独自一人来。世人皆道其薄情,可若非痴情人,万不会对旁人薄情至此。”
谢不渝眼神痛切,胸腔里翻江倒海,回忆起辛湄提及要解释时的语气,心底滋生出一分悔意。
却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结伴走进佛殿,问道:“咦,没有人吗?”
竟是辛湄的声音。
谢不渝一震,旋即听得一个清润丶温柔的男声传来:“殿下,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