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贞心头愈发不安,忍不住追问:“身份?他们的身份怎麽了?”
叶南晞擡眸望向远方,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这些贡生,乃是天下文脉所系,是大燕社稷的未来。他们但凡出事,任何一点死伤,都是洗不掉的罪责。到时候‘残害忠良’丶‘动摇国本’的罪名不过是开端,真正的杀招在後头——此事一旦传扬出去,民心必乱。而民心一乱,你师父便只剩下死路一条,纵然是陛下也保不住他。”
怀贞倒吸一口凉气,骇然望着她:“这……他们竟……”
叶南晞神色不改,仿佛早已看透一切,目光落在前方笔直的宫道上,轻声道:“你以为那八百儒生是刀?实则不然,他们是有心人送到你师父面前的鱼肉。若你师父要杀他们,顷刻便可解决,但他不能这麽做。可若不动武,他们又如何肯罢休?这才是他真正的困局。”
午时将近,日光越发毒辣,照在人身上燥得厉害,然而怀贞此刻只觉遍体生寒,手脚冰凉,心里沉重的说不出话来,只能默不作声地加快脚步。
与此同时,东厂府堂之内,气氛凝滞如冰,沉闷得仿佛连空气都带上了一丝血腥气。冯钰端坐在圈椅之中,眉头紧蹙,眼神深沉如渊。屋外的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愤怒的斥骂丶激愤的呼喊透过层层院落传入屋内,像是一把把无形的刀,直逼而来。
他身边围着十来名宦官,有人焦躁地踱步,有人攥紧了拳,怒火在空气中燃烧,却又无人敢先发作。忽然,其中一人双膝一软,猛地跪下,语气急切:“老祖宗,您倒是说句话啊!咱们手里有这麽多人,难道还怕他们几个文弱书生?只要您一声令下,小的立刻出去拿了他们!”
这句话仿佛点燃了衆人心中的燎原之火,屋内的压抑气氛瞬间炸开,所有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这时门外快步进来一名掌班,腰间悬刀,拱手急声道:“老祖宗,外头那些人越闹越凶,您让我们按兵不动,他们却蹬鼻子上脸,刚刚还把咱们两个番子打了!”
“奇耻大辱!”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郑椿忍无可忍的上前两步,从人群中显出身形,满脸怒不可遏。他如今已是宦官中的二号人物,司礼监秉笔兼着掌刑千户,算得上位高权重。眼下被堵在府衙中,他的怒火早已憋得快要炸裂。
此刻一听自家番子挨打,他只觉血气上涌,猛然拔高声音骂道:“一帮狗日的,居然敢来围东厂,简直反了天了!来人——”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光一闪,映着屋内明亮的光线泛起一抹寒意:“今儿的罪责咱家替老祖宗背了,传咱家的令下去,把他们全拿了,一个也不许放过!”
“我看谁敢动!”冯钰猛地拍案,声若惊雷,整个屋子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郑椿被这一声喝止,怔了一瞬,随即抿紧嘴唇,脸色铁青。他看向冯钰的目光里还带着怒火,却在对上那双锐利的眸子时,微不可察地一颤。
“这个罪责,你担不了,我也担不了。”冯钰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目光扫过屋内每一个人,他一字一句,沉如千钧:“外头那群人,不止是周围书院的儒生,还有即将参加春闱的贡生。你们可知贡生意味着什麽?”
无人作声。
“他们是天下文脉,是大燕百年之根基。”冯钰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你敢伤他们一根汗毛,明日整个京城都会为此震动。到时候,哪怕陛下也保不了你!”
话音落地,屋内一片死寂,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宦官们纷纷低下头。郑椿的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最後狠狠咬牙,终究没有再吭声。
冯钰见状,舒了口气,声音缓了几分:“你们若是聪明,便该想想,这些贡生为何突然聚集在这里?若无人指使,他们凭什麽敢来东厂闹事?你这般贸然行事,岂不是反而中人有心之人的算计?”
郑椿紧握的拳松了些,忿忿道:“可咱们一味避让,也不是办法。”
冯钰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前,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出去。院里那棵老槐树已经发了新芽,嫩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透着微光,然而院外的喧嚣却不曾停歇,愤怒的叫骂声透过墙壁传入耳中,那些声音热血沸腾,带着不容置疑的愤恨与狂热,仿佛只等着他一露面,便能将他撕成碎片。
风波似激流,既躲不过,便该挺身而出,与之一会。
冯钰语气淡然:“我亲自出去与他们说。”
屋内衆人闻言,纷纷变色,下一瞬,“扑通”一声,几名宦官齐齐跪下,其中一名百户急声道:“老祖宗,不可啊!他们本就是冲着您来的,若里头藏了心怀不轨之人,趁乱对您不利……”
“是啊,老祖宗,您万万不能轻身涉险!”
可他们话未说完,冯钰已然迈步,毫不迟疑地走向门口。
门扉“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春日的阳光洒落进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明暗交界的光影之中。他的身影瘦削而挺拔,赤红色的蟒袍无风自扬,腰间的玉带微微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屋内衆人还未反应过来,冯钰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