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做生意的,那女掌柜本就是能言善道,此刻面对老主顾,少不得就要寒暄几句:“大人怎的不给你家娘子带甜枣糕了?莫不是娘子换了口味?”
冯钰垂眸扫了眼正冒着热气的蒸笼:“她走了。”
“走?”女掌柜的愣了一下,紧接着反应过来,笑眯眯的接着道:“是回娘家了罢?她娘家很远?”见冯钰没有否认,只愣怔怔地看着自己,于是接着又道:“若是娘家很远,回去一次不容易,多待些日子也是有的。万一族中再遇着些事,事情拉拉杂杂,一时走不开也是常理。不过这些都不打紧,毕竟你们感情那样好,你念着她的时候,她定然也在念着你,说不定比你更着急回来。大人且再耐心等等,稍安勿躁呐。”
冯钰一听这话,黯淡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光:“是吗?是被什麽事情耽搁了吗?你是这麽认为的?”
女掌柜见他脸上有着一副天真的执着相,俨然是思念成疾,便顺着他的话继续说:“自然,要不要带块糕回去?兴许你这趟进了家门,就能看见她。”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在哄自己,可是冯钰还是怀着期待买下了一块甜枣糕,还特意照例加了两勺蜂蜜。
提着甜枣糕进了烟霞居,他推开门,空空荡荡的屋子让他的心凉了一下。
果然,上天向来对他残忍,岂会想什麽便来什麽。
他走到桌边,将手上的甜枣糕与卷轴放在桌上,接着转身在盆里洗干净手,擦干,然後拿着卷轴走到床边,借着夕阳投射进来的天光一点点将卷轴打开。
随着卷轴一寸寸地摊开在眼前,他的胸口鼓胀起来,一股热血瞬间席卷他的整片胸口——卷轴当中装裱着一幅工笔画,那是一幅叶南晞端立在柳树前的画像。
画中人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画中走出来。倏忽间,冯钰想起皇後卫婉不仅诗文皆通,还善于工笔,此画作定是由她亲手画就。
脚下忽然响起“啪”的一声脆响。
冯钰回过神,循声看过去,发现是卷在画轴中的一张字条掉在地上。弯腰捡起字条,他顺势摊开在眼前。只见梅花笺上写着两行娟秀的字迹,是标准的蝇头小楷——吾拙于丹青,未能尽绘人物真态,尚祈海涵。惟愿此画稍慰君心,此外谢恩之事,实无须也。
麻木已久的神经再次被碰触,情绪犹如泄洪般的翻涌出来。冯钰静静的望着那字条,一股气浪猛的顶住他的嗓子眼。他拼命将那股气浪往下压,压得喉咙肿痛,可惜末了还是败下阵来。
眨眼间,泪水淌满整片面颊,冰凉而潮湿,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恍惚间,他像是被投进了一片凄风苦雨中,难以言述的委屈感令他的泪越流越急。
连皇後都知道他心里苦,日子难熬,送了这幅画来安慰他,可是叶南晞怎麽就不知道?怎麽就忍心一直将自己扔在这里?当时走得还那麽突然,半点指望和念想都没给自己留下。
可是没有指望怎麽办?没有念想怎麽办?
没办法,还得等。
接下来的几年里,他等得死心塌地。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问,只认定一个字,等。因为太坚决,固执的没有任何变通,隐约透着几分守贞的意味。直到那日,他偶然听见了个新称呼——老祖宗。
第一次听见这个叫法儿,他愣了片刻,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及至与对方四目相对了,才意识到对方确确实实唤的是自己。
官宦无家,入了宫门,从此拜的便是同一个祖宗——司礼监的掌印。这是宦官一脉顶天的位置,谁坐上了,便是全天下数万内官们的“祖宗”。
从前崔晟在位时,冯钰也曾听过旁人这麽唤过崔晟。未曾想转眼数年,被唤“老祖宗”的人已然成了自己。
这个称呼本身并无任何不妥,可是坏就坏在当中那个“老”字。此字一出,冯钰猛然意识到了什麽。
他回到家,坐在铜镜前,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果然,十年过去,风华正茂四个字彻底离自己远去——眼角的沟壑浅淡却真实,鬓边的白发不多却分明。
心底一片凄凉,他後知後觉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老这个字多可怕,纵然再清秀的容貌,再讨喜的性格,也终究会随着岁月流逝而褪色,变得暗淡无光。
回首过去的十年,自己一直在等待中度过。日月更替,斗转星移,什麽都变了,唯有“等”这一字未变。
可是叶南晞竟然让他等了这麽久,久到他都等老了。
猛地将铜镜倒扣在桌面上,他转身走到床榻边上的小桌前,拿起桌上的那封婚书。原本鲜红的婚书,在经历过无数遍地翻看後,明显有些褪色,页角上也有了破损。尤其是当年被火燎到的那处地方,在此刻显得格外扎眼。
他凝神看着婚书上的字迹。
朝暮相依,岁岁共赏烟霞;冷暖相知,世世同守晨昏。今以云锦为笺,银汉为墨,书此山海之诺,镌入鸳鸯宝牒。惟愿,青丝绾就千千结,白首同修万万春。此情皎若中天月,此誓深于碧海痕。谨立鸳盟,天地共闻。
他在心里一字一句默念着,念到最後,忽然一吸鼻子,狠狠的将婚书往桌子上一掷:“骗子!”
眼眶不知不觉间红了,声音里也透着明显的哽咽。
自己这是被骗了呀,傻乎乎的等了她十年,什麽都没有等到,反而快要把自己给等没了。
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人去楼空後,屋前的那只弃犬。明明主人已经不要他了,可他偏要守在原地,不肯离去,固执地认为主人心里还惦记着自己,一定会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太不堪了,太低贱了,凭什麽叶南晞可以这般践踏他的尊严?凭什麽她可以说话不算话?而自己……又凭什麽一定要等她?
馀光瞥见桌案上的烛台,冯钰心头蓦地涌起一阵冲动,抓起婚书朝烛台疾走过去。及至走到近前了,他作势伸手,预备要去烧那婚书。
他动作坚决又利落,然而就在火舌即将勾到纸页上,他却猛地将手又缩了回来。
缓缓蹲在地上,他将脸埋在双臂间,让眼泪留在看不见的地方。
绝望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
回首过往,自己的人生处处都有叶南晞的影子。从小到大,从大再到老。她就像是一束光,贯穿且照亮了自己的整条生命轨迹。
那一句句掏心掏肺的情话,一幕幕温柔旖旎的耳鬓厮磨,还有生死间的不离不弃,锥心刺骨的记忆皆重新浮在眼前。他们契合得那麽深,连血肉都交融在了一起。感情深到这种程度,若要分开,绝不是快刀斩乱麻那般简单。
心里的诸般委屈与怨恨缓缓消散,他忽然就释怀了。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像是遁入了一场漫长而幽闭的噩梦,噩梦绵长而没有尽头。他除了默默苦熬,再也没有任何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