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天神!我现在一听到“天神”两个字就神经高度紧张,因为天神可并不都只解围才下凡的!就比如空谷幽兰女士这尊天神吧,她绝对是下凡来给我制造灾难的!我突然悲哀的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在这可怕而令人终身难忘的片刻,我以为自己一定会放声大笑,而照空谷幽兰女士今天早上的情绪来看,我也一定会死得很惨。于是我直紧用手捂住嘴,遮掩住那即将爆发却毫无必要的悲哀之笑,然後假装起咳嗽来。
空谷幽兰女士见状用手拍了拍我的背。她拍得很重,使我真的咳嗽了起来。
“好点儿没有?怎麽还咳嗽起来了?”
“好多了,谢谢。”
“我现在能走吗撼撼?你会一直咳嗽吗?要不我把水桶拿进来?你想吐吗?”
“不用了兰儿,你去忙吧。你刚才说的那些很有道理。”
空谷幽兰女士的情绪看起来有所缓和——缓和得不多,只有一点点。
“善柔不求回报的保护项少龙,甚至都没有嫁给他,按她的性格来说也算合理,虽然让人意难平也不写实,但还算合理。”
我仔细的想了想空谷幽兰女士的话,心中竟然十分震惊——空谷幽兰女士偶尔展现的洞察力总是令我诧异——她说得没错,合理与写实在许多层面也许说明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但在写作的天地中则有着天壤之别。
“结果你另起了一个故事,“空谷幽兰女士继续说,”你昨天写的东西就错在这里——你没有接着以前的情节写。撼撼,你听我说什麽呢吗?”
“我在听,很认真的听。”
她打量着我,像是看我是不是在敷衍她似的。然而此时我一脸严肃,我真的很认真的在思考着空谷幽兰女士所说的这些话,尤其是当我发现空谷幽兰女士其实很清楚“机械降神”的技巧,只是不知道其名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思考了。
“好吧,”空谷幽兰女士说,“还有一集演的是龙阳君。龙阳君为什麽会是个像男人一样的女人呢?明明应该是个像女人的男人才对。而且为什麽要安排龙阳君成为邹衍的学生呢?告诉你,那一集看得我浑身都不自在。我想之所以这麽演,只是为了省事儿,也就是说项少龙返回赵国抓赵穆的剧情太短了,没空让龙阳君在那个时候和项少龙结成兄弟。”
空谷幽兰女士坐在炕沿上,而我则坐在对炕对面的轮椅上,她心不在焉的看着墙上的电子日历,上面那个年画娃娃依旧抱着条大鱼咧着嘴傻笑。
“可怜的项少龙一个人穿越回秦国,即没有帮手,也没有装备,他被困在了几千年前,他得同时调和各国的矛盾,又不能改变历史,还要寻找方法回到现代,真是太难为他了。”
是的,我眼前突然出现了几十年前看过的项少龙的画面。我突然顿悟,这样的场景设定虽然抓马,却能制造悬念。以《寻秦记》为代表的的港剧,虽然俗之又俗,还充满各种bug,人物性格更是很难始终如一,可是以当年的收视率来看,这种剧情的设置其实是非常成功的。
我记得我的文学偶像王朔曾说过他在写作的时候完全不考虑读者,因为他说不知道张三李四都是谁,而且他也不觉得张三李四真有自己的想法,他们不过是人云亦云,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像他这麽纯净的写作。但王朔是爷,是朔爷,不是我这样的靠销量吃饭的畅销作家能比得上的。所以我虽然这麽想,但在实际写作的时候却总要揣摩张三李四的想法,当然,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丁丁这样要求我。但坦白的说,我总是不能明确的知道读者在想什麽,我只是有一个读者群体的模糊画像,所以读者具体想要什麽我一直摸不到点儿上。而现在,我突然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项少龙就这样在古代忙得手忙脚乱,”空谷幽兰女士继续说着,“看电视的每个人都知道,如果项少龙不赶快找到胆矾给时光器充上电,那他就死定了。结果出现了一个琴清,她和项少龙去找出走的赵盘的时候,她看上项少龙了,于是她不顾危险去找胆矾。接着,这集结束了。”
空谷幽兰女士双手紧握,丰满的胸脯快速的起伏着。
“後来会怎麽样?”她问,可眼睛却依然盯着墙角,并没有看我,“接着我就没心思再干别的事了,那时候我已经上班了,根本没心思工作,接下来的整个礼拜中,我简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项少龙,我一直在琢磨项少龙到底能不能回到现代丶会不会回到现代,可怎麽猜也觉得不对。”
“好不容易盼到第二个星期,我一早就守着电视机前面坐好了,可是撼撼……後来的事……唉,你永远也猜不到!”
我没接话,但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与此同时我也明白为什麽空谷幽兰女士虽然喜欢我写的东西,却觉得不对劲了——她是以忠实的读者的身份,理直气壮的质问作者,而不是用编辑那种有时显得过于教条的态度来批判我的作品的。我明白了这点的同时,竟然发现自己会觉得惭愧。不过我必须坦白的说,其实空谷幽兰女士说得对,我现在这种写《若兰重生》的方法,简直形同于电信诈骗。
“新的情节总是得先从上一集结尾演起才对,可是上一集的结尾明明说的是琴清去找胆矾变硫酸,可是在这一集中善柔又出现了。这里面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是谁指使善柔去刺激项少龙的呢?动机又是什麽呢?而且这时候吕不韦竟然挑唆起二王子造反了。这也太不合理了,因为他明明以为嬴政是自己的儿子,怎麽会让敌人去反自己的儿子呢?最大的问题是,为什麽刺杀项少龙和嬴政的两批刺客水平差那麽多?然後在这一集中,项少龙竟然差点儿死了!看到这里我忍不住对着电视机大叫:‘上星期不是这麽演的!这跟上星期演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空谷幽兰女士气得跳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快速踱步。她垂着头,头发散乱,一只手气握着拳,击打着另一只手的手掌,眼中冒出熊熊的怒火。
“我差点儿把电视机砸了,我妈和我哥让我别闹了,可我根本停不下来。于是我哥就上来用手捂住我的嘴,结果被我咬了一口。我继续大叫:‘上星期根本不是这麽演的!你们怎麽都这麽笨,都不记得了吗?你们都忘了吗?’接着我妈说:‘小静别抽疯了,这就是个电视。’可我知道我没疯,于是我冲出了家门,不再理他们俩了。”
空谷幽兰女士看着我,而我则看到了她眼中的杀气。
“他不应该被莫名其妙的刺客差点儿杀死,刺杀的这一幕情节太不合理了,你懂吗?”
“我懂。”
“你真的懂吗?”
空谷幽兰女士一脸凶相的向我跳过来,我虽然认为空谷幽兰女士会像以前那样伤害我——也许是因为她没办法去揍那个欺骗观衆丶让项少龙差点儿死掉的编剧吧——身体却动也动不了。我可以从空谷幽兰女士刚才说的那些事情中,了解空谷幽兰女士现在情绪不稳定的原因,不过说实在的,我也对空谷幽兰女士这麽孩子气的义愤填膺感到敬佩。
现如今,像空谷幽兰女士这麽认真的读者简直太少了。尤其在我成为网红作家之後,我的粉丝根本听不得有人批评我的作品,他们会像脑残粉一样为我自发的去怼那些批评我的书评人丶读者,因此,我早就失去了对自己作品作出正确判断的能力了。
空谷幽兰女士并没有打我,她只是紧紧的抓住了我的T恤领口,将我向前拉,直到我们俩个的脸几乎贴在一起了。
“真懂吗?”
“真懂,兰儿,我真的懂了。”
空谷幽兰女士瞪着我,漆黑而愤怒的眼神像是看穿了我的小心机,因为过了一会儿,她很不屑的将我摔回到了轮椅上。
我疼得肝肠寸断,过了好半天这疼痛才逐渐减缓;而我这件破T恤的领口,软塌塌的朝下耷拉着,像是一张没了牙的嘴。
“所以你明白你哪儿写的不对了吗?”她问。
“明白了。”
虽然我他妈的完全不知道这个故事要从何改起,但我真的明白她的意思了。
而我那忠实的仆人此刻又开口说话了:“兄弟,我不知道老天爷是要整你还是要救你,不过有件事儿我倒是清楚得很,那就是如果你不想办法用空谷幽兰女士可以信服的方式让乔若兰活过来的话,这疯娘们儿准会宰了你的。”
“那就去改吧。”空谷幽兰女士撂下这麽几个字之後,转身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