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陆昭曾问过她一个无聊至极的问题,“如果我和行缜一起掉进水里,你救谁?”
她脱口而出,“救皇兄。”
陆昭满脸失落,“答得这麽快,你怎麽连想都不想一下?”
她想了一下,回答道:“想不想最後结果都一样。”
“不一样,如果你是想了很久才回答我,证明我在你心里的分量跟行缜不相上下。”
她撇撇嘴,“无聊。”
陆昭皱着眉头正要开口辩解,却被谢静姝抢先,“打住,不准反驳,咽回去。”
陆昭无奈给嘴上封条。
谢静姝接着问:“如果我跟你阿娘同时掉水里你救谁?”
思索片刻後,少年笑道:“救妙仪。”
谢静姝半是惊讶半是疑惑,“为什麽?”
少年骄傲而笃定道:“因为父亲一定会救母亲,我要是抢了父亲的功劳,他会生气,母亲也会不高兴。”
谢静姝呆住了,这个回答美好得已经完全超出她的认知范围。
她从未见过恩爱夫妻,也不知寻常夫妻会如何相处。父皇母後形同陌路,父皇虽然喜欢王贵妃,但也只不过将其看作供皇帝取乐的宠物,只要父皇稍稍变脸,纵使王贵妃再得宠,也会吓得花容失色,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摇尾乞怜。
皇权之下毫无温情可言,因为能与皇兄相互依靠,哪怕狼狈为奸也在所不惜,所以这金碧辉煌的樊笼才不至于无法忍受。
望向少年明亮光洁的脸庞,谢静姝只感觉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与她装出来的张扬明媚不同,少年的明媚浑然天成,一笑仿若天晴。她忽然不知道该怎麽应对这般美好的人和事。
她想回到皇兄身边去,那里令人熟悉又觉得安全,她可以活泼明媚,娇蛮任性,也可以阴暗恶毒,蛇蝎心肠。但又想离宫外的阳光近一点,再近一点。
“妙仪?”陆昭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招她回魂。
思绪被拉回,谢静姝垂眸,用力扯出地里几根狗尾巴草:“你所说的,也是我救皇兄却不救你的原因。令堂掉水里有令尊救,你掉水里有全家人救,但皇兄掉水里,如果我不去救,没人会去救他。”
“怎麽会?行缜是储君,大家都会去救。”少年满脸疑惑,带着种被幸福生长环境浸泡出来的,残忍的天真。
这份未被染缸着色的干净吸引着她,同时又令她无比暴躁。
谢静姝没忍住发火,将狗尾巴草扔在少年脸上,“陆怀彰,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少舞刀弄枪多看书!纵观历史,有几个储君能活到顺利登基?他们都希望哥哥早点死。”
这下换陆昭呆住了,好看的眉毛皱成一团,似乎在重新解构自己的认知。
意识到气氛不对,谢静姝连忙噗嗤一笑,“你真好骗,怎麽还真信了呀?我开玩笑的!”
“哦……”陆昭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那回到之前我问题,我跟行缜一起掉进水里你救谁?”
谢静姝无语,“所以你是不听到我说出救你决不罢休?”
“等以後行缜迎娶太子妃,太子妃会去救他,就不再需要你去救了。”陆昭算盘越打越响,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灿烂,“然後你就可以来救我,心里最先想到的,也变成我。”
不再需要你。谢静姝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
“陆怀彰,有没有人骂过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你是第一个,”陆昭有些委屈,“我说的是实话,就像我大哥,娶妻後就算成家了,跟我和二哥自然不会还像小时候那般亲近。”
谢静姝沉默,这的确是实话。少女明亮的眸子渐渐暗淡了。
皇兄也会有喜欢的姑娘吗?很难想象。但他应该会需要一位太子妃,一位皇後。
比起能依靠家族为储君登基做担保的世家贵女,她这个妹妹能为兄长做的确实太少,很多时候甚至需要兄长照顾。哥哥会有自己的妻儿家庭,她不能太自私,一直霸占着哥哥不放手,没有一直不成婚的跟妹妹在一起的储君,这样的储君会被万人口诛笔伐。
皇兄即将加冠,正是成婚的年纪。谢静姝意识到自己能完全拥有皇兄的时日无多。她需要平静地接受这一点。
“妙仪,你怎麽了?不舒服麽?嘴唇好白。”
陆昭一只手贴在她额面上,另一只手贴自己的对比温度。
“没发烧呀……”他喃喃自语。
谢静姝突然抓住少年的手腕往下拉,露出两颗圆溜溜的杏眸,神情认真而严肃,“陆怀彰,等真到那一天,我救你。让嫂嫂去救哥哥。”
然而世间种种总是事与愿违,如今,她不仅没有嫂嫂,还失去了陆怀彰,更迷失了自己。
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兄堕入无尽深渊,所以她没有直接回答皇兄跟丈夫谁更重要的问题,而是直视那双阴沉的眼眸,“我读万卷书,阅伦理,懂礼义,知羞耻,并非荒山野兽,所以,我不会允许自己喜欢皇兄。”
然後她转过身将自己蒙进被子里,强迫自己重新入睡,隔绝青年那双神情复杂的眼眸,不再接收外界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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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开始下暴雨。
雷声轰隆,谢静姝被震醒,刺入窗棂的惨白电光闪得她睁不开眼睛。
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骇人的雷雨了。
以往这种时候皇兄总会习惯性地过来抱她,深深地揉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