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停在纸上,迟迟不敢落下。
他甚至不敢在遗书里写他的名字。
“人生前十七年过得太幸福,所以种种往事不必再提。人生后十三年磕磕绊绊都走过来了,也不必讲了。”
陈觅想起初中的时候,孟泽和爷爷奶奶在家里等他回去吃晚饭,他被同学抓走邀请去参加生日聚会,匆匆掏出手机来报平安,让他们不要等自己了。
他低头在遗书上写到:
“那就这样吧,今晚就不回家吃饭了。”
陈觅,30岁。
身无亲人,更无朋友。
年少失怙,青年重病,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大洋彼岸的病床上,被推进了开着高瓦数大灯的手术室里。
是日,暴雨。
陈觅梦见多年前的自己。
身负巨债,无根浮萍,雨水打得他身上既痛又冷。
他想躲回严豫川的怀抱。
又梦见回到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严豫川抱着他轻轻晃,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他说,想吃烤布丁,要烤的焦一点点。
初春的风灌进来,吻过爱人的眼角眉梢。
他们在树藤下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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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觅是个好主顾。
林姐在这里当了十五年的护工,见过太多歇斯底里的病人,在生命的尽头崩溃。
这是理所应当的,没有人不会对死亡恐惧。
拍着胸脯扪心自问的话,她也不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老了病了,尚能维持理智和好脾气。
这是每个人必过的关卡。
但陈觅就是那个格外的特殊,他温和谦逊,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对她,对身边的每一个医务工作者都很尊重,即便病情消息不好,也从不发脾气。
只是偶尔,会用那双蓝色的眼睛盯着窗外静静地发呆,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为什么一个人前来?为什么从来没有亲朋好友探望?
这些都是主顾的隐私,她无权打听,更无权过问,只是偶尔也会有小小的疑问在心中。
陈觅的手术很成功,但身体底子太差,迟迟不符合转出ICU的标准。
更可怕的是,他在ICU内先一步醒了。
陈觅出现了术后谵妄。
ICU内是昼夜不关灯的,病人只能被仪器束缚在病床上,终日盯着刺眼的白到可怖的天花板。
陈觅不是第一次进ICU,但他是第一次在ICU内彻底清醒。
输液泵、心电监护、呼吸机、微泵、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的机器每一分每一秒地发出噪音,嘀嘀嘀地拨动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更何况周围随时都会有人死去,下一秒,躺在隔壁的人就可能会盖上白布,宣告抢救无效而死亡。
精神错乱,几乎是必发的症状。
这让陈觅在之后的几年里,即便已经脱离了这种环境,依旧会不定时幻听发作,甚至要看心理医生去干预。
林姐再次接手陈觅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以后了。
比起勃然咒骂,赤身裸奔的那些谵妄患者,陈觅算好的了——但他开始分不清时间的概念。
过去了三天,他会觉得已经三个月了,拽住林姐的袖子问:“什么时候能出院?”
到了吃药的时间,他觉得自己一个小时前才吃过,看见药片就埋在枕头里不肯出来,差点憋过气去。
旁人跟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默默然流泪喊“妈妈”。
还有一个对于林姐而言陌生的名字:严豫川
好在陈觅很瘦,个子高高的一米八几,只有一百出头的体重,全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林姐摆弄他很容易。
气温渐渐升高,陈觅也随着气温的回升,慢慢安静下来,理智渐渐回笼。
此时此刻,已经是七月份了。
蝉鸣阵阵。
陈觅从又一次昏睡中醒来,夏天的日光照进屋里,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