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上的人影消失在月色尽头。
谢不渝的视线定格在空荡荡的栏杆後,眼底风云涌动,失望与怨愤翻腾,他漠然移开眼,走入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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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後,好消息从朝堂传来,梁文钦所犯罪行罄竹难书,被大理寺丶刑部丶御史台以“抄家处斩”的量刑结果呈送御前,满朝哗然,人心震动。
“据说,那日从景德寺回府後,范老夫人便把范大人叫到跟前训到了三更,次日起,范大人一直待在大理寺衙署,谁也不见。昨日,大理寺丶刑部丶御史台最後一次对梁文钦一案进行审理,范大人力排衆议,认定梁文钦所犯贪赃罪丶侵占罪丶杀人罪丶谋逆罪件件属实。今日一早,三司推事的结果被呈至御前,梁文钦被判斩首,抄没家産,满门流放。”戚吟风汇报道。
辛湄听得畅快,前些时日在范老夫人身上花的功夫总算没白费。当然,这范慈云也算是公正,尽管先前藏有私心,意欲观望圣意,再做决断,但到最後的紧要关头,还是能迷途知返,痛下决心,对得起她先前夸赞的那句“秉公执法”。
如今,案情已明,只待辛桓落下朱批,梁文钦这根长刺便可以彻底拔除了。
辛湄踌躇满志,吩咐戚吟风备车,收拾妥当後,入宫面见辛桓。
想是猜到她会来,这次,少年帝王没有多意外,也因为猜出她的来意,没有多热情。辛湄看出他眉间藏有倦色,知道他这些天来忙于国政——特别是梁文钦一案,必定没少消耗心神,便先关心他:“几日不见而已,怎麽消瘦了?”
辛桓眉眼轻擡,看她的眼神带了些怨怼与委屈:“朕缘何如此,皇姐又不是不知道,何必明知故问?”
“这是什麽话?”辛湄也作出委屈的样子,“我今日入宫,可是来恭贺陛下的。”
辛桓疑惑,不知“恭贺”两字何解。
辛湄努努嘴,道:“听说,陛下就要当爹了?”
辛桓一怔,眉间那层倦色陡然更深,目光闪开,竟似掺杂着心虚。他支支吾吾“嗯”了声,摩挲着大拇指上的岫玉扳指——辛湄送他的及冠礼物,没有看辛湄。
“那是天大的喜事呀。陛下要当爹爹,那我……也就要当姑姑了。”辛湄挤出一笑。
辛桓听得难受,闷声道:“她生下的孩子,你高兴什麽?”
辛湄觑他一眼,看出他心情烦闷,看来他心里并没有为梁皇後怀孕一事高兴,那这便更好办了。她不再掩藏,坦然道:“我心里……是不大高兴,可这毕竟是你的头一个孩子,就算他长大後会憎我丶怨我,我也仍是会珍视他的。”
辛桓心头一震,猛然才想起来,梁皇後生下的孩子也就是梁文钦的外孙,与辛湄有着天生的仇怨,待他长大,岂能与辛湄有深厚的感情?
可若是他们无法融洽相处,他当如何?难不成,他以後要看着自己的孩子与辛湄反目成仇吗?
辛桓震愕,越想越有些窒息,他攥紧拳头,始终没敢看辛湄,思及自己竟然会让梁皇後怀孕,更有种难以名状的羞愧在胸口膨胀。他突然道:“朕想废後。”
辛湄诧然。
“梁文钦罪恶昭彰,擢发难数,她作为他的女儿,已然不再堪任一国之母。待孩子生下来後,朕会把他送去母後那儿,以免他接触奸佞,沾染恶习。”
所谓“奸佞”,自然是指梁皇後了。辛湄张开嘴,半晌没有言语,内心久久震动。原来,辛桓竟已作出这样的打算,那岂不是说,他已决心放弃梁文钦了?
“那,梁相公……”
“他做的那些事,朕都知道了。”辛桓语气沉重,眼神难掩悔痛,恨声道,“以前擢升他为尚书令,是朕有眼无珠。今日三司已定罪,判他斩立决,朕会秉公执法,给皇姐丶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辛湄心潮澎湃,努力忍着,方不至于笑起来。她抿了会儿嘴唇,道:“他三番几次谋杀我,私下更作孽无数,实乃罪不容诛。好在朝堂仍有范慈云丶林彦和丶杨度这样的刚正贤德之士,陛下来日多重用他们,朝堂自会清明。”
范慈云不用多说,这次算是立大功了,辛湄愿意为他说话。林彦和丶杨度一个中书令,一个参知政事,本就是效忠辛桓的重臣,辛湄自然也要夸一嘴。
辛桓听完,脸色有所缓和,梁文钦是辅佐他登基的大功臣,他顾念旧情,当然存有保他的私心。可惜这次民怨太大,他私下的某些行径也委实触犯了他的逆鳞,再保他,辛湄会对他寒心不说,天下人估计也要在背後骂他“昏君”。
拔掉他,是无奈之举,但也不是全无益处——至少,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废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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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九,梁府被抄,梁文钦与其侄儿及相关涉案人员被押赴刑场,执行斩刑。消息传回後宫,被软禁在长坤宫的梁皇後大恸。
次日,圣上发下废後诏书,梁皇後被降为婕妤,与其亲信宫女迁往永和宫。
内侍送来晚膳,与头一日在长坤宫内的膳食相比,已是拮据寒酸。宫女悲声不止,委屈道:“娘娘,您怀着龙胎,就吃这些怎麽能行?”
梁婕妤坐在案前,漠然地拿起碗筷:“不要乱叫,我已不是娘娘了。”
宫女更痛心,想起梁家这桩惨事,悲难自禁。
悲切哭声回荡屋内,梁婕妤恍若不闻,拿着碗筷一口口吞咽下嘴里的饭菜,发红的眼睛盯着虚空一角,神似木雕。
沦落到今日这一步,也不是没有预感,早在耳闻父亲被抓那天,她心里便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原因无他——父亲得罪的人,是辛湄,是圣上同父异母的胞姐,是他没有宣之于口丶却始终放在心底的人。
很早以前,她发现了这位少年帝王的秘密。他主动求娶她,却并不喜欢她;他只有每个月初一丶十五这两天会来她宫里,每次碰她,都是例行公事;她送他的香囊丶玉佩丶扳指,他从来不戴,整日佩在身上的,全是辛湄赠与的礼物;他很少与她说话,在辛湄面前,更要表现得与她疏远;他不怎麽爱笑,却总是对辛湄弯着眼眸;他很介意辛湄与其他男人的风言风语;他从来不与她同床过夜,也从来不会在其他妃嫔那儿待到天明,他唯一一次与女人共枕到天亮是在他们大婚那夜,行房後,他在酣睡中搂住她,唤了她一声“阿姐”……
若说以前仅是怀疑,那麽从今日起,她可以确信了。否则,父亲不会这麽容易被他弃如敝履;怀着龙胎的她,也不会就这样被他抛弃。
梁婕妤讽刺地一笑,冰冷泪水蓄满眼眶,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忍住——
不,不能哭。
眼下远不是痛苦丶怨恨丶悲伤的时候,她必须挺住,必须稳定情绪,按时吃饭丶休息。她必须全力保住腹中的孩子——
这是她唯一的丶复仇的机会。